冰穹之下,眼睁睁看着头顶无数碎冰从天而降,却根本无处藏身的祁子隐一行,只能凭借甯月以咒术临时架起的一片数丈见方的结界,留得最后一口气,已是穷途末路。
结界上忽隐忽现的离火,起初燃得旺盛,半人多高的冰凌落下,只一瞬便会被融作一汪清水。然而很快,结界的威力愈渐衰弱,眼下其上积聚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冰碴,便如铁板上炙烤着的肥肉般,虽吱吱冒着青烟,却是难以悉数化尽。冷热交替之下,竟是于众人头顶结出了一层肉眼可见的冰壳来。
“子隐!我撑不住了!”
重压之下,甯月面若金纸,额角流下了豆大的汗,看来已经逼近了极限。然而她甫一出声,胸中最后摒着的一口气息也散了,再也无力维持住那道早已杯水车薪的结界。
伴随着一阵“锵啷”之声传来,头顶上纤薄的冰壳瞬间便化作了齑粉,纷纷扬扬洒将下来。而依旧不断坠落着的碎冰与致命的锋利冰凌,也再无任何阻碍地落向无处再躲的人群中,将许多人砸伤、压毙。
“甯月小心!”
年轻的晔国公见身边的红发少女身体微微一晃,当即纵身上去一把搂住。却见对方双膝一软,已然昏厥了过去。
同时,四周也忽地一暗,一片硕大的阴影毫无征兆地自头顶笼罩下来。祁子隐抬头一看,见竟是块方圆数丈,厚达尺许的坚冰,劈头盖脸地径直向自己拍将下来。
避无可避之下,少年人只得将昏厥过去的甯月死死搂在怀中,朝一旁不久之前险些砸中了二人的半截冰凌下滚去。
“轰隆”一声巨响,冰墙重重地砸落在地。祁子隐只觉得小腿一沉,未等反应便已被其压住,再也无法动弹。然而幸亏有那半截冰凌,为二人搭出了一片将将能够容身,却是救下了一条性命的狭窄空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才再次安静下来。所幸先前掉落的那块坚冰虽令年轻的晔国公无法动弹,却并未伤及骨头。一片寂静中,此前被忽略的种种声音徐徐飘入了少年人耳中。其间有冰下伤者的呻吟,也有生者的呼救,更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绝于耳。
祁子隐忽而反应过来,那竟是无数被压在冰下,仅剩下半条命的遇难者,正拼命用指甲扣着压住自己的冰面。然而很快,那些声音便纷纷止息了下去。
“子隐……子隐……”
红头发的姑娘不知何时重又苏醒了过来,却是气若游丝,虚弱得几乎发不出声来。
“我在这,甯月你感觉怎么样?!”
万分紧张的晔国公担心对方受伤,于黑暗中摸索到了一只柔软的小手,紧紧握在掌心,发觉不似之前那般冰冷,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来。
“我很累……其他人——我本应救下更多人的……”
甯月却是忽然抽噎了起来。她心中十分清楚,在那样剧烈的崩塌下,能够侥幸活下者最多不过十之一二。她更不禁有些后悔,悔当初自己没能跟在父亲身边好好修习詟息,否则也不至如此轻易便耗尽了气力,令许多无辜之人白白丧了性命。
“你先别想那么多了,节省些体力。我们眼下情形仍十分危险,须得尽快想办法脱身!”
祁子隐口中如是安慰着,却是闭口未提自己被压在冰下,连翻身都已十分困难。即便想要脱身,又岂会如口中说说那般容易。
黑暗之中,少年人眼中隐约出现了数团橙红色的光影。那光隔着冰面,朦胧瞧不清楚,却足以让其断定,那是黑暗中燃起的几支火把。
他心下一凛,当即示意甯月噤声,紧接着便听见身着甲胄的军士,踏着沉重的铁鞋于冰面上四散分开,口中还在呜呜哝哝地低喝着什么。
“先别出声——”
祁子隐凑在同伴耳边,将声音压得很低。与此同时,却听“铮铮”几下,冰外的甲士们竟是抽出武器,动手杀起人来!
在声声求饶与哀嚎声中,浓烈的血腥气于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散溢开来,令人毛发倒立。与此同时,少年人也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正沿着倾斜的冰面向自己流淌过来,渐渐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甲士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合力将一块块压在人身上的冰壳翻起,似在寻找着什么,令年轻的晔国公浑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原本他心中想着,若是能有幸存者救自己同甯月出去便好。然而眼下,却是暗中祈祷自己千万不要被发现。可往往越是害怕什么便越是避之不及,脚步声很快便在二人身侧停下。甲士手中高举的火光,也透过厚厚的冰层照在了少年人的脸上。
“这里似乎有人!来几个有力气的挖开看看!”
外面的人高声叫嚷起来,听上去却并不是郁礼。那声音虽有些沙哑,语气间却是带着无尽的焦急,更多了一分令人熟悉的安心。
“小结巴是你么?!”
不等年轻的晔国公开口,怀中的红发少女便已抢先一步叫出了声。冰外那人一听也明显更急了,当即亲手同甲士们一齐,将压在二人身上的玄冰小心搬开。
明亮的火光,直刺得祁子隐睁不开眼睛。他却是强忍住不适,奋力从遮于眼前的指缝中向外看去。只见火光之下,一个浑身赤甲的英武身影正立在自己身前。对方弯下腰来,伸出一只带着铁指的手,紧紧握住白衣少年的手腕,将他拉了起来:
“子隐、月儿——果真是你们……”
对面那人一双纯黑的眸子,深邃如夜色之下的澶瀛海,映出碎金一般星星点点的火光。然而,当他看到冰下蜷缩于祁子隐怀中的甯月时,带着一道长疤的眉头却还是微微皱了一下。
“我听子隐说起在煜京时发生的事,真是不敢相信——原以为同你错过之后,此生或许都再无机会相见了的!”
红发少女也在甲士们的搀扶下重又站起了身,虽仍摇摇晃晃,脸上却写满了欢欣,整个人的气色也似好转了许多,“只是,你究竟是因何也来到了千里之遥的鬼州?”
“自是跟着那些食人的畜生来的。说到底,它们就不该存于这世上!只是我未曾想到,你二人竟也会来此——”
年轻的和罕面无表情地说着,并没有因久别重逢而开心起来。一边说,一边于臂弯处拭去了啸天陌上沾着的鲜血。直至此时,祁子隐方才注意到,原来此前自己听见的杀人声并非幻觉,而是面前这位曾经的挚友,对苟延残喘的澎国军所下的杀手。
“此前我倒未曾于闾丘博容阵中看到澎国军的旗帜。他们为何要追你们?此前那自冰下喷涌而出的蓝光,也果真如我所想么——子隐你可还记得,当年白沙营中的大火?”
将炎只是冷冷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在他眼中,杀掉那些早已重伤身残的澎国军,根本是件不足一提的小事。而他当下所关注的,无非是如何先发制人,将一切可能威胁自己的人或事尽数除去,一个不留。
“此前冰下燃起的,确是澎国蓝焰无疑。只是这些人不仅仅在追我们,你可知暮庐城也早已被澎国军攻破并屠城……”
晔国公长叹了一口气,却不知自己眼下,是应当享受大仇得报的快意,还是为故国的破碎而哀悼。
“暮庐城——没了?”
黑瞳少年先是一愣,仿佛为自己的记忆之中,那个占据了几乎全部美好回忆的故地发生的变故而万分错愕。随后,他脸上的惊异便化作了愤怒,便如一头猛狮般低吼着追问起来,“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率军之人又是谁?”
“自是本将军我!”
然而话音未落,便听远处一人大喝,紧接着叠落在一起的数块玄冰竟是自下而上被顶翻开来。而自冰下钻出的,正是在塌方中幸存下来的郁礼:
“那座城于你们几个而言是个宝贝,但对我来说,却是块即便摧毁一千次一万次,也绝不会心疼的粪土!”
身着夔蛟皮甲的将军说着,将手中的宽背马刀一抖,目光好似要将面前立着的三人生吞活剥:
“没想到今日你们三个竟会齐聚在这里!来的正好,省得本将军再去寻了!当年正是因为你们,断了老子几可一步登天的大好前程!今日,尔等又想同本将军去争那先民之力,便用性命来本将军手中的这柄刀下问问看!”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将炎却是丝毫不怵,本能地上前一步,将同伴挡在了自己身后,恍若回到了当前在暮庐城时所度过的头一个中元节那夜,年少尚不经事的自己同郁礼,在空无一人的甜水巷前所起的那番争斗:
“手下败将!当年你在白沙营校场上败给了我,你认作义父的祁守愚没能杀得了我,今日的你,也绝无半点胜算!”
“牛皮可不要吹得太大!”
郁礼一声冷笑,竟是自怀中掏出了一柄锯短了长管的火栓铳,径直瞄向将炎的胸膛,“你们三个谁想第一个死,便来试试!”
“眼下,你不过只有一人一刀一铳罢了,未必快得过我手中的刀!更挡不住我的赤焰军!”
将炎欲在气势上压过对方,当即又踏前一步,起了个进攻的架势。却未曾想手中啸天陌刚刚举起,便见对方竟将手里的火栓铳朝天举起,扣动了机括,口中高喝道:
“挡不住么?我看未必!”
一声巨响,铳口前腾起了一股青烟,射出的火光照亮了所有人的脸,也照亮了雾气缭绕的四下。与此同时,自其身后竟是冒出了数百条人影,却是各个矮小精瘦,正是不知何时上得桥来,对郁礼衷心耿耿的八百余名“孤儿军”。而他们手中所端着的,则紧握着早已装填妥当,随时待发的火栓铳!
“你们几个的命当真是大,几次三番都能侥幸逃出升天。但本将军保证,今日尔等绝无可能自这片冰天雪地中活着走出去!”
将炎麾下的赤焰军从未同澎国军交过手,也未曾领教过火栓铳的威力。见此情形,竟是不退反进。眼见“孤儿军”手中的火栓铳即将击发,下令列阵明显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只得用尽全身力气嚷道:
“脚下的冰,脚下的冰可以做盾,快些举起来!”
刚刚自玄冰下逃出生天的晔国将士听令后,率先行动了起来。赤甲武士也终于有所反应,纷纷有样学样奋力将沉重的冰块抬起,立于自己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对面“孤儿军”手中的火栓铳也在此刻击发。铳口喷出的火舌于冰上折射出无数道光柱,将夜幕下的冰窟照得恍若白昼。
只听一阵噼啪乱响,无数铁弹于两军之间形成了一片深黑色的阴影,恍若下起了一阵铁雹子。多亏将炎提醒得及时,近七成的铁弹皆被甲士们奋力举在身前的巨冰挡下,还有两成完全射偏。仅一成弹丸洞穿了几块厚度不足的冰盾,射死射伤数十人。
但郁礼此次却是有备而来。他深知火栓铳装填缓慢,竟是命那些“孤儿军”将火栓铳提前分作了两批。一人在前击发时,另一人则在其身后装填新的焰药及弹丸。
轮番齐射之下,躲在冰后虽能在一时间安然无虞,人却是被困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身前坚硬的玄冰在无数铁弹的轰击下,出现道道裂纹,一点点地崩碎开来,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轮进攻时被击得粉碎。
未曾想,命运再次狠狠地戏弄了所有的人。无论成竹在胸、一心杀人的郁礼同‘孤儿军’,还是严防死守、颓势尽显的将炎等人,都无法料到自己脚下这条半悬于空中,于冰下历经万年霜雪,却依然屹立着的陆桥,居然也是会倒塌的!
或许是此前被天火雷连番轰击,又经历了无数从天而降的玄冰狠狠砸下,亦或是终于无法承受桥面上拥挤着的许多人的重量。支撑着陆桥的那些粗大立柱上,突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怪响,就像是头远古巨兽临终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息。
紧接着,宽大的桥面开始左右摇晃起来,于半空中如蛇形一般左摇右晃,划出诡异的曲线。进而,伴随着隆隆轰响,整座陆桥便如同被人折断的枯枝,凌空断作了数截,更带着其上正竭力搏杀着的双方,朝两侧如深渊一般的黑暗中倾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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