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昕曜宁元年,十月廿五。祁子隐一行也终于踏上了鬼州以北,一片由万年冰雪封冻起来的广袤天地。
这里,已是远离浮冰海的一块完整的陆地。仅目力所及之处,都要比朔州还要来得更加平坦无垠。
愈发恶劣的气候,令前行中的人们无时无刻不面临着低温冻伤、食物短缺、冰壳崩裂的威胁。行至此处,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早已因为体力不支而永远地倒下,进而被冰雪迅速包裹起来,化作冰原上一座座近乎于永恒的人形丰碑。
所幸依莫泽明所言,众人一路上都极力循着冰面下的温泉泉眼前行,人员折损尚不到一成。眼下,他们终于在连续跋涉了两日后,再次寻获了一处温暖的所在。这里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处泉眼,而正于泉边休整的每个人的脸上,皆写满无尽的疲惫。
泉眼旁的冰雪被热气融化,露出了下方深黑色的土壤与岩石。也只有在这些泉眼边,极寒的地下水同温泉交汇在一起,翻搅起积存于河底的泥沙,引来吃泥藻的小鱼小虾汇集成团。
这些鱼虾仅有指甲盖大小,即便个大的也不过寸许,通体透明,甚至能看见身体内勃勃跳动着的微小红色的心脏。它们时而也会将水中不知自何处而来的更大的鱼群吸引,倒成为了祁子隐一行人重要的食物补给。
一路上,每逢这样的地方,众人便会于泉水中捞起些得来不易的新鲜食材打打牙祭。然而今日,他们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兴奋——也不知是否上天眷顾,就在不远处一汪宽足丈余的圆形泉眼中,竟是困住了一条腹部雪白,背脊黝黑,头顶还生着根长丈许,螺旋形犄角的鲸。
巨兽名曰硕角鲸,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早已灭绝殆尽。眼下这头孤鲸,或许是追随着暖流中的食物,竟自浮冰海一路逆流而上,深入这冰原腹地的温泉之中不得脱出。
然而,这样一条极为罕见的鲸,如今在众人的眼中,也不过是块脂溢肉满的食物罢了。受困的硕角鲸无法潜入水下太久,在人群的围攻之下,尖锐的长角很快便被绳索牢牢套住,身上厚实的皮肉也被锋利的武器洞穿。
鲜血,将那一汪泉眼染得绯红。终于,奄奄一息的巨鲸再也无法潜入水中,头顶上的气孔于人群的注视下急促地开翕着,却是愈发难以吸入足够的空气。
伴随着众人的欢呼,硕角鲸渐渐停止了挣扎。在呼出最后一口带着血沫的气息后,它被七手八脚地拖上了冰面,足可为冰上的人们接下半月的行程,提供充足甚至有些富余的肉食,以及用来照明的油脂。
“弱肉强食,本是稀松平常之事。然而如今,正在捕杀这条巨鲸的我们,却也是他人的俎上之肉。想想便觉得无比可悲——”
远远立于人群之外,见证了这场血腥捕杀的祁子隐却是别过了头去,金色的瞳仁间满是自相矛盾的质疑与痛苦。
一旁的甯月也被少年人的情绪感染,万千感慨起来:
“子隐你说的没错,这世间万物,无一不在拼尽自己的所能求生。然而,却又不可避免地会伤害到其他……若非我当年偷跑出来,若不是遇到了你和小结巴,此刻我们三人,或许早已将彼此视作异类与仇敌,兵刃相向。”
“甯月你可千万别这样想。如今虽然知道了你的身份,但是我,以及这些追随我的人,都绝不会将你视作异类!”
年轻的晔国公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一番话,似是触动了对方心中最敏感的一处心结,忙又解释。可红发少女却是苦笑着摇起了头来:
“我知道,子隐你自是不会的。可如果继续向前走,若是遇到人力无从左右的困境,亦或是遇上了难以对抗的强敌,这些人,还会始终如现在这般地看待我吗?到时你——又是否当真能拦得住?”
“无法对抗的强敌——是说你的同族么?”
祁子隐心下一凛。甯月在煜京城中遭遇的变故,他也听闻了一二。而此前攻陷青湾时的那些可怖的鱼人,更令他对苍禺一族,以及那个甯月口中多次提及的的昆颉本人颇为忌惮。
他深知同伴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更明白她所说的一切若是当真发生,自己根本无力改变。只是眼下,他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尽量不要去多想,然后期望这些如噩梦般笼罩在心头的担忧,永远不要兑现。
沉默了片刻后,少年才继续问道:
“甯月你可还记得,在暮庐城外的碣塔之上,便有这样一支以鲸角制成的硕大的长号么?”
“我自然记得。当年你我伙同小结巴三人,还曾偷偷爬上塔去吹响了那支长号,惹得城内钟鼓楼上的守夜人忙活了一宿。现在想起,还真有些对不住他们——不过子隐你为何会忽然说起这个?”
甯月不解地抬起头来,忽闪着一对青蓝色的眸子看着对方。
年轻的晔国公摇了摇头,似是想要将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尽数甩开:
“我想说的是,凡事总有希望。碣塔上那支鲸号,据称是用世间最后一头硕角鲸的长角制成的。然今日,我们却在这片冰天雪地的不毛之地,遇上了一头活生生的硕角鲸。说不准此时此刻,就在澶瀛海下的某处,仍有它的同类在游弋逡巡着。而我们的所有担心,都不过是些庸人自扰罢了。所以——”
“所以,希望我们也能如那些幸存下来的硕角鲸一般好运,不论遇到什么,总会侥幸有那么几条,能够逃得一条性命吧……”
甯月似乎被对方说动了,眯起双目,嘴角上扬。然而,这却不过是不想让对方继续担心的她,所伪装出来的模样罢了。旋即,姑娘就此岔开了话题:
“话说回来,子隐你可知道咱们脚下这片冰原叫何名字?”
“这里居然还有名字?不是从未有人来过这里吗?”白衣少年面露诧异。
红发少女点了点头,旋即却又摇了摇头:“的确,自先民于世间湮殁之后,便再无人来过此地。然而在很久很久前,这片广袤的冰原,却曾是一片繁华的大地。据父亲的藏书中记载,这里曾被先民唤作蓝冰原。”
“满目皆冰,又何来的繁华?”
祁子隐说着,用力踢了踢脚下厚实的冰层。然而即便脚尖磕得生疼,也未能将那冰面踢出半处浅洼来。
“书上说,这片冰原深处,曾有过一座居住了亿万人的城。那城中四季如春,港口终年不冻。每家每户皆能有吃不尽的美食,穿不完的新衣,更不必如你我这般,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甯月的一番话,直听得年轻的晔国公瞠目结舌:
“你的意思是,是先民之力创造了那座城中的繁荣?可我于书中所见,先民之力却是给世间带来了无尽的苦难与杀戮……”
“或许,力量本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吧。”红发少女犹豫着摇了摇头,“我族以自先民时传承下来的一丁点法力,便可于澶瀛海底建城,其却是被陆上人视之为不详的巫蛊咒术。可以肯定,先民之力所能做到的事情,远超你我的想象。只不过,究竟是做好事,还是坏事罢了。然而眼下,正有无数心术不正之徒,打算将这强大的神力据为己有……”
“其中——便有那个阴魂不散的郁礼!”
祁子隐眉头一紧,扭头看向了他们来时的路——身后的那片冰原上,早已不见欲将他们除之而后快的气势汹汹的敌军。然而此刻忽然想起了那个相貌狰狞的对手,他心中却是陡然腾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与此同时,被甯月以咒术毁去了旗舰的郁礼,正率数千幸存的澎国军咬紧牙关,紧随在祁子隐等人身后,却是举步维艰,被落下了足足一天的脚程。
虽然曾多次率舰北上,然而鬼州的天气,却还是给了郁礼及其麾下将士一个狠狠的下马威。他们此行准备充分,但精良的装备于冰原上压根派不了什么用场。每每遭遇风雪,那透彻骨髓的严寒更是从根本上摧毁了所有人的意志。
眼下,郁礼正坐在人群正中的一驾马车之上。这里是整支队伍里人马最为密集的地方,更是冰原上方圆数十里最为温暖的地方。年轻的将军以数层厚实的皮袄将紫鸢紧紧搂在自己的怀中,然而在漫天风雪之中,依然难抵刺骨的凉意自衣甲的缝隙直向身上钻来。而在他身后负责押运蓝焰的澎国甲士,也早已步履蹒跚,无任何士气可言。
队伍中原本用来拉车的驮马虽然不少,其却不似朔北马那般,浑身上下覆有厚实的皮毛。很快,许多马匹便被冻伤了关节,倒地不起。更有许多马匹被冻伤了心肺,每一次前行,口鼻中皆会滴下猩红的血沫。
随着最后三匹驮马的倒下,整支队伍彻底停下了本就极为缓慢的步伐。郁礼见状当即跳下车来,挥起手中的宽背马刀,斩下了仍吞吐着微弱气息的马头来。他将那滴着鲜血的头颅高举过顶,恶魔般昂首啜了一大口依然滚烫的马血:
“今晚又有马肉吃了!来几个人,将马血趁热分下去,叫大家伙暖暖身子!”
他说着,伸手自怀中掏出了一只沾满冰碴同血迹的小碗,接了一碗马血递给了车上瑟瑟发抖的紫鸢。面对冒着热气的鲜血,姑娘却是毫不在意腥气,捏起鼻子一饮而尽,仿佛早已对这样的求生之道习以为常,转而冲车下立着的年轻将军微微一笑。
郁礼在缺了鼻子的面孔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进而看着身后三驾堆满了蓝焰的大车,沉吟片刻之后喝令道:
“车上的武器,乃是我们制敌取胜的关键,绝不能就这样丢了!速速调些人手上来,代替驮马拉车!”
八百“孤儿军”恪尽职守地履行着将军口中下达的每一道命令。只见他们将手中握的火栓铳粗暴地指向了队伍里畏畏缩缩的澎国士兵,随机选了十余人上前,继续拉动马车前行。
见此情形,近半澎国军的眼神里皆流露出了汹涌欲出的愤怒。然而并没有一个人替被抽中的倒霉鬼们出头,更没有一个人敢为自己的命运反抗哪怕分毫——
毕竟,如今所有的食物同火器,皆被那八百名毫无正邪之分的半大孩子所控制。而单纯的他们,又皆对那位发号施令的年轻将军忠心耿耿。面对是被慢慢冻死累死,或是被喷火武器当场击碎头骨而亡的两难境地,所有人皆不约而同地纷纷选择了前者。而让他们咬牙隐忍坚持的,不过是想活着回到故土,这样一个看似遥不可及,却唯一尚存的星火希望。
然而,刚刚晴了半日的天上又渐渐飘起了雪花,郁礼也明显察觉到了人群之中泛滥起来的不满情绪。他内心十分清楚,若再继续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看不见希望的人群,终会成为自己身边最大的隐患,不禁皱眉思索了片刻,计上心来:
“取一桶蓝焰出来!以角旗碎布浸透之后缠在刀上点着,给大家暖暖身子!”
于肆虐的风雪中得以点上一团温暖的火焰,正是这支已经濒临极限的队伍所亟需的。听闻此言,澎国军当即七手八脚地动手生起火来,也暂时将此前的诸多不满抛诸脑后。甚至还有人将一柄燃着蓝色火光的长刀,递到了郁礼手中。
年轻将军同车上的姑娘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一笑后,继续高声下令道:
“我们的敌人,如今就在前方不远处!若无那红发妖女相助,他们绝无可能在这风雪之中行出这么远的距离!想一想此前摧毁了我们舰船的巫蛊妖术,再想一想若是日后那妖术被用来对付澎国,对付各位的家人时,将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若是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我们便须得不惜一切代价在此拦住他们,决不能让其抢先一步寻得先民之力!”
恐惧的力量是不可估计的,其所能带来的效果,更是连郁礼本人都未能料想得到。现如今,兵队之中的所有人都似被风雪蒙蔽了双眼,被严寒冻僵了头脑,根本不会再仔细思考主将的这番话究竟是何用意,更不会深究其对错,只是在不断的煽动与鼓舞之下,爆发出一阵近乎于疯狂的怒吼。
如今在他们眼中,似乎只要杀掉祁子隐一行人,自己便能借助着那甚至无从知晓究竟是何物,甚至不知该如何运用的先民之力,回到日思夜想的故国,回到家中苦等自己归来的妻儿老小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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