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便将祁子隐吞没了。他的双手很快便失去了知觉,在一片昏暗的水下,视线里只能看到海中翻涌着的白沫,以及头顶上模糊的,在青蓝色烈焰中熊熊燃烧着的舰。
此前尚在身边的甯月,眼下也再难寻见身影。年轻的晔国公奋力滑动手臂,朝着水面上一块黑色的阴影游去——那是一块能够救命的浮冰。然而,冰冷的海水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将其死命地向水底扯去。
突然,少年人的眼前忽然伸来一条手臂。那条手臂纤细洁白,动作却并不拖泥带水,而是无比地坚决果断。他认出了那是甯月的手,连忙一把抓住,顿时觉得不断下沉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盈了起来,距离水面也越来越近,终于哗啦一声破出了海面,也终于看到了爬上浮冰,及时出手救了自己性命的,那个怀抱白狐、满头红发的姑娘。
“你没事吧?有没有伤了哪里?”
祁子隐自口中呕出了几大口苦涩冰冷的海水,浑身上下不住地打着颤,却仍扭头想去确认同伴的安危。甯月的身影在视线中化作了模糊的一团,却是渐渐向他身边靠拢了过来。恍惚中,少年人竟是觉得对方的满头红发,便似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带来了一丝暖彻百骸的温度。
“子隐别担心。迦姐同泽明他们也都不会有事的。能救上冰面的人,我都已经奋力去救了,我们脚下的冰也足够结实。如今大家已经在做准备,打算沿着这些浮冰继续向北走……这些日子你太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少女的声音,遥远空灵地好似从天上飘来,却又仿佛近在咫尺。祁子隐着实太累了。他心中虽然放不下舰上的众人,放不下自己的朋友,然而在听到了甯月的一番安慰后,意识还是难以抑止地渐渐模糊了。
待到再次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微光。年轻的晔国公一骨碌翻坐起来,发现自己身边的冰面上早已生起了一堆火,火上还烤着几条鱼。转头四顾,却见四周围满是浮冰,早已看不见海水。而就在半里开外的远方,三艘伤痕累累的晔国孤舰竟是被冰封在了海面之上,并没有彻底沉没。
“甯月,甯月你还好吗?!”
少年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那个发色如火的姑娘。很快,一抹鲜艳的红色自人群之中冒了出来,眯起一双青蓝色的眸子冲他莞尔一笑:
“子隐你醒啦?我们正打算上路呢。”
“多亏了小月,在危急时刻发动咒术令海水封冻,我们这些人才得幸存下来。否则如你那般被泡在海水里,此刻恐怕过半的人都已一命呜呼。”
冷迦芸走上前来,虽然话语间虽仍带着些许担忧,满脸写着的却都是喜悦。
白衣少年意识到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却回想不起来此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盯着眼前的篝火,突然反应过来:
“如何能在冰上点火?万一融了怎么办!”
莫泽明也在莫尘的搀扶下走到了他的跟前,伸手将其拦下:“祁兄大可放心。此乃甯月姑娘以咒术凝出的玄冰,这点小火,还无法将其烤化。”
祁子隐忙又转头去看,却见红发少女眼中竟是闪动起泪光来:
“都怪我。若非有泽明提醒,我根本不可能想起施咒凝冰的事。若能早些用此法救人,你也不至于会陷入如此凶险的境地。”
“若是没有你这丫头,别说是子隐了,我们这里的所有人,此时必定都已葬身海底。”
冷迦芸走上前来,温柔地替姑娘拭了拭眼角。甯月怀中的白狐也低声呜咽着,伸出舌头舔舐着她脸上的泪。
年轻的晔国公也不想再见同伴继续自责,连忙岔开了话题:
“澎国的舰队呢?”
“敌舰距离我们尚远。如今小月凝出的坚冰将他们拒在了数里开外的海面上,一时半会儿还追不到这里。”
紫衣女子伸手指了指身后的远处。
祁子隐方才渐渐想起自己昏厥之前的事,将目光投向了前方一望无际的冰盖,却是面露忡忡之色。毕竟越向北走,气候必定会愈发恶劣。而对于刚刚自冰海中捡回一条性命的他而言,所忧心的却并非是个人的生死,而是身边千余人渺茫的命运。
“我记得,甯月曾说打算继续北进的?”
“嗯,眼下我已派人探过。由此再向前行出数里,翻过前面那道高耸的冰坎,便能看见陆地了。”
冷迦芸点头应道。跟随着她的视线,少年人这才发觉北方不远处的冰面上,竟突兀地隆起着一道犹如高墙般平整的所在。众人脚下的冰面仿佛是被刀劈斧凿过一般,在那里整齐地一分为二,形成了一道看似根本难以逾越的冰坎。
“好,那我们便继续北进!”
对此,年轻的晔国公却并没有打退堂鼓,反倒奋力站起了身来。冰面上的人群也纷纷随其起身,仿佛也因为见到领袖无恙而重新振作了起来。
然而,就在此刻,却听身后传来几声闷响,旋即众人脚下的玄冰剧烈地震颤了起来。伴随着吱吱格格的碎裂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被封冻在水中的晔国孤舰的残骸,也突然自冰层中脱离了出来,迅速沉入了水中。
“是澎国军!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如今祁子隐身边的幸存者里,只有数百煜京武卫与晔国玄甲兵,其余人等皆是手无寸铁,甚至从未摸过刀兵的寻常百姓。面对来势汹汹的澎国舟师,人群中再次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绝望的哀号。
与此同时,在众人的身后也重又出现了澎国五牙舰的影子。对方原本所率的十余只战舰,如今虽仅剩了四艘,然而从高耸着的主桅上悬挂着的深青色髻鲨纹角旗,仍能分辨出其中一艘正是郁礼坐镇的旗舰!
“大家别害怕,先向北去尽快翻过那道冰坎!”
看着眼前纷乱无章的人群,祁子隐高声命道。
但很快,他便看到厚实玄冰前的那几艘五牙舰非但没有减速落锚,反倒加速冲着冰面上径直撞将过来。又是咔嚓几声巨响,冰面应声而裂,而那些澎国战舰却是未受丝毫的损坏。
原来,郁礼之所以在白沙营中盘桓数月,并非只是为了四处搜刮北上的物资。他常年带兵出海,深知海中浮冰的厉害。而晔国锻冶的玄铁举世闻名,他便恰好利用营内原本用来造甲的铁锭,将五牙舰的舰首皆加装了硕大的撞角,将其打造成为破冰的利器!
“石弩准备,瞄向拿冰面上的人群,再抛三十罐蓝焰出去,让他们知道同本将军作对的下场!”
此刻郁礼正立身于旗舰高耸的指挥台上,指着前方冰面上犹如蚂蚁般细小的人影下令道,冷酷而无情。他说着,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立着的紫鸢,见其非但没有阻止,神情间竟还似对自己赞许有加,当即又接了一句:
“活捉晔国那个喜欢穿白衣服的小鬼,还有她身边那个红头发的妖女!其余人等,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在身边八百名手持火栓铳的“孤儿军”威慑之下,澎国下级军士皆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遵从主将的命令继续驾船破冰,长驱直入。
早在出征前,他们便已将成桶的蓝焰分装进一只只拳头大小,陶瓦制成的细颈罐中。罐口塞入布条,再以黏土封紧。待用时,只需将露在罐口外的布条点燃,以人力朝船舷两侧投掷出去。所及之处,罐身爆裂,内藏火油四散飞溅,所沾之处,蓝焰经久不息。
此乃澎国国主嬴壬想出的杀人利器。然而在白沙大营时,郁礼却是将这种本已威力十足的武器再次进行了改进。如今装满了蓝焰的罐内,还特意塞入了一团以硝石、硫磺与黑焰药混合而成的药包。
此配方本是用来击发火栓铳与火砲的。如今同蓝焰混在一起,一旦引燃,便会产生更加剧烈的爆炸,谓之“天火雷”。
而今,舰上军士接连不断将天火雷以石弩投掷出去。深黑色的陶罐,便落于祁子隐等人身后不远处,青焰冲天,声若雷鸣,直炸得冰屑四散飞溅。晔国众人身后的冰上登时形成了一道火墙,不得已只能被对方驱赶着不断向北奔逃。
他们脚下原本坚固厚实的玄冰,也在澎国战舰不断的冲击,以及天火雷一次次的轰击之下,也产生了道道裂痕。缝隙迅速扩大,窄处数寸,宽处可达数尺,其蔓延速度很快便超过了人腿所能奔逃的极限。
起初,众人还能绕开冰面上的裂缝。然而在此起彼伏额爆炸声中,玄冰却逐渐碎裂崩塌,从广袤的冰壳上剥离开来,在海面上形成一块块孤立的冰岛。人群之中的恐慌愈盛,纷纷推搡着,争先恐后地想要跃过冰缝继续逃生。然而随着裂隙越来越大,其中的许多人都跌落进冰下的海水里,被刺骨的黑暗吞没。
仅有不足五成的人逃至了数里外的那道冰坎下。一路上,祁子隐都始终牢牢抓着甯月的手。二人停下脚步,各自不断向四周早已成了惊弓之鸟的人群挥手示意,让他们尽快翻过冰坎。
“会使刀的,随我断后!”
祁子隐却是忽然松开了少女,回身抽出了腰间的寅牙,喝令左右甲士停下。起初,混杂在人群之中的甲士们还未能反应过来,但很快,越来越多身着太阳铠的武卫同身着玄甲的晔国军重新汇聚在年轻的晔国公身边,于冰面上列出了三只角形阵,互为犄角,紧紧拱卫在人群身后。
此时澎国舰队距离冰坎下的众人,不过百十余步的距离了。然而,他们也明白即便自己的舰上装有铁角,也无力撼动前方那道冰封了万年的冰墙,只得渐渐降低了船速,准备下船列阵,将面前阵型不整,士气低落的晔国残部一举剿灭。
“祁氏小少主,自暮庐城刑场之上见过时算起,至今应当四年有余了。没想到,你还是如此地落魄逃命,犹如一条丧家之犬,甚至连自己身边这些忠诚的追随者的性命,都快要顾不上了!”
郁礼倒持着自己的那柄唤作剪月的宽背马刀,轻蔑地立于船头,冲着舰下冰原上背水一战的祁子隐道,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今日你若乖乖投降,本将军尚可饶这些人一命。若是负隅顽抗,你们之中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片冰原!”
“丧家之犬——说得倒还挺对!但我同身边的这些晔国子弟绝不会忘记,自己的无家可归,究竟是拜何人所赐!你此前既然下令屠城,如今难道以为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还会轻易相信你连篇的鬼话么?!”
年轻的晔国公狠狠怼了回去,紧接着用刀尖点着对面自五牙舰上鱼贯而出的澎国甲士,“奉劝尔等勿要再为虎作伥。否则今日他郁礼如何对我们的,来日必定会以同样手段来对付你们!”
“晔国公,我们也是身不由己。你若当真好心,便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否则除了会多死许多人,多流许多血,结局还不是一样?”
澎国军中一名都尉上前,高声劝降,反逼得祁子隐将自己手中的寅牙握得更紧了:
“在寡人眼中,只要奋力抗争,结局便必会不一样!”
舰上的郁礼,就好似在看一出颇为荒唐的滑稽戏般,起初还一直端着架子,此刻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不自量力!如今我麾下人数是你五倍以上,更有火栓铳、天火雷助阵,你还能拿什么来赢?不过本将军倒也想看看,你这位晔国公的牛皮是如何吹破的!”
他说着,用力将手一挥。船舷两侧忽然冒出了上百名端着火栓铳的半大孩子。冰上的澎国甲士此时也已列阵完毕,举着阔刀长戟发起了进攻!
但让郁礼未曾想到的是,面前那自己本以为会拼死一战的杂牌军,面对冲锋竟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在原地立着。而此前信誓旦旦的祁子隐,也不过是横刀护在身边那个红头发姑娘的身前,面不改色。
他心中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当即想要下令撤退,然而却是太迟了。
远远地,进攻者眼中瞧见对面的军阵前,忽然腾起了一抹鲜艳的红色,便恍若一团火焰般冲天而起。紧接着,竟当真有火自脚下的玄冰下窜将出来,径直朝人、朝舰身上烧将过去!
起初、,澎国军中的大多数甲士还以为,这凭空而起的烈焰是自己的幻觉。然而很快,灼烧所带来的剧痛便令他们清楚地意识到,那并非是什么障眼法,而是当真可以杀人的赤焰!
致命的高温顿时便将冲在最前的澎国甲士烧作了焦黑的人形。其后之人当即转身欲逃,谁知脚下原本坚硬的冰面,竟也在倏忽间便已融化。
眼瞧着麾下士兵瞬间便折损近半,郁礼不禁恼羞成怒起来。他知道这一切皆是那个红头发姑娘捣的鬼,立即命舰上的孩子们端起火栓铳向岸上齐射。
然而,还不等命令传达下去,冰面上的火便已顺着船舷蔓延上来。“孤儿军”里毕竟只是些半大的孩子,见状纷纷向后缩去。而甲板上堆放着的成箱的天火雷,却是瞬间被大火引燃,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一时间,青蓝色的火光伴随着声声巨响在坚冰上腾起,片刻后更是将澎国旗舰摧毁,化作一团齑粉。趁着弃船落水的郁礼背着紫鸢等候其余数舰前来接应的间隙,祁子隐同甯月早已顺利领着幸存者翻过冰坎,朝着北方广袤的冰原深处行去。
如此一来,即便被绵延数里的冰墙阻隔在后的郁礼同澎国舰队想追,一时间也再无法追赶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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