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以灯号命城中望火楼鸣钟示警,武卫十二军全员待命,弓弩手即刻随我去城楼!”
祁子隐当即命身边的执金吾传令下去。
斥候尸首的惨状,令曾经高傲的宫城禁卫紧张得如同未经世事的孩子,当即领命而去。祁子隐也回身取了自己的寅牙,牵马便欲向宫外赶去。
然而,莫泽明却不知什么时候闪身出来,横臂拦在少年人的马前:
“祁兄不能去!”
“泽明兄你作甚!”
白衣少年猛扯马缰,险些撞在莫泽明的身上,“你不用再说了。就算如今甯月已经不在城内,我也不会独自逃生,而弃满城百姓于不顾!”
“可若是我告诉你,此去非但救不了全城人的性命,反会将整个北境,整个大昇朝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呢?”
即便壮硕的马身几乎撞在自己瘦弱的身上,银发少年却是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煜京城防,即便是当年的铁重山也难撼动。现如今面对一群毫无战术可言的野兽,怎会救不了全城百姓,又如何令大昇陷入万劫不复?!”
面对同伴的一番劝阻,祁子隐却是分毫听不进去,反倒提高了自己的声音,用近似于质问的语气喝道,“此前你不是还告诉我说,甯月早已不在城中了么?可为何今日我特意去找了值守城门的屯门将问过,他却说煜京自半年前便已全城戒严,除来往客商外,其余人等一律不许出入。”
“祁兄这是——在质疑我么?”
莫泽明依然淡淡地道,却终是向侧方退开一大步,让出了路来。
年轻的晔国国主没有再做回应,只是用力一夹马腹,飞也似地由对方身前掠过。此次他力主北上,却是磕磕绊绊,一路不顺。眼下,甚至曾经最支持自己的军师,都与自己的意见相左。不由得令他既有些恼火,又有些无奈。
看着对方迅速远去的背影,冷迦芸轻声叹了口气,走到银发少年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隐的性子,从前可不是这样。倒是你——为何忽然又不劝了?”
“说得太多,只能让事情愈发难以计算……”
莫泽明摇了摇头,却似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地说着些旁人听不明白的话,“不过那个姑娘——倒果真是这世间无比古怪的一个存在。或许这满天星流的走向,便要由此而彻底改变了……”
随着望火楼上警钟大作,原本还熙攘的煜京城中瞬间变得安静了下来。各家各户也紧闭门窗,烟火不明。一片肃杀之中,只能听见城外由远及近,愈来愈响的群狼的低吼。
“狼来了!”
不知是谁轻呼了一句。已冲上城头的祁子隐同数千甲士循声望去,共同目睹了北方的原野之上,一片深黑色的影子逐渐凝聚、扩大,好似一张巨毯般,漫山遍野地朝着城下席卷而来。
雨依然在下,可空中的层云却是渐渐散开。孪月自云后露出的瞬间,那张巨毯上忽然现出了无数亮点。黄绿色的狼眼闪动,跳跃着,直看得人心惊肉跳。随之而来的声声低吼,更如用刀子于头骨上摩擦一般,充斥回荡在所有人的耳鼓间。
祁子隐立于城头,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恐惧。此时他才真正明白将炎为何会匆匆派快马送来口信,让自己尽一切可能加固城防。而面前漫山遍野涌出的驰狼,也令其不由得担心起自己的朋友如今到底是生是死。
细密的雨幕中,群狼终于不再是融成一片的模糊的背影。更令人吃惊的是,夜幕之下,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竟好似人类的军队般,列着整齐的队伍一致向前。
驰狼前进的速度很快,眨眼功夫便已欺近至距离城墙仅里许的地方。忽听一声尖利的狼嚎,群狼突然止步,准确地停在了弓弩箭矢的射程之外。放眼望去,煜京城北的平原竟是被这些可怖的巨兽挤得满满当当。其数更比此前将炎口信里估计的还要多!
祁子隐只觉得自己的后脊仿佛爬上了一条冰冷的毒蛇,不知何时便会发起致命一击。而此时,他却仍对狼群背后那指挥者的身份一无所知!
“狼背上好像有人!”
身边眼力好的箭手突然接二连三地嚷了起来,引得白衣少年也眯起眼睛,重又看向那自己不愿,甚至有些不敢去看的群狼。城下这些狼,似乎比自己印象之中的还要高大许多。狼背上带着的载具,以及载具中坐着的人,于一片混沌的夜色之中,显得模糊而诡异,却令人小腿肚子难以抑止地抽动起来。
“传令全军,待会齐射时,务必瞄准狼背上的骑手!”
祁子隐抽出了赤色长刀,高举过头,恍若举着一柄火炬高声喝道。与此同时,群狼之中又是一声长嗥,而后早已矜牙舞爪的无数巨兽,便如入秋后成灾的蝗虫,全力朝这座“天下第一城”发起了进攻。
未等年轻的晔国公下令,早已将弓拉至满弦的城头守军便已纷纷将手中铁矢朝城下的人与兽倾泻而去。他们所瞄准的,皆是狼背上骑手的头面肩颈等各处要害。然而一轮密织如网的齐射过后,却压根未能阻挡住群狼进攻的节奏。
兽群仍咆哮着,嘶吼着,转瞬便已冲至城下,仿佛其根本不是听命于背上的骑士。待其奔至城墙下新挖不久的沟渠边时,城头守军方才终于看清,原来那些狼身上驮的,根本不是什么骑手,而是些早已断了气的尸首。
那些死者之中,有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也有尚未成年的垂髫儿童。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穿着草原人的服饰,竟皆是此前丧命于雁落原上的牧云部族人!
“点火!射狼,射狼!”
白衣少年忙又下令守军将手中的穿甲箭换为火箭,朝冲在最先的群狼展开了又一轮的密集齐射。
燃着的箭矢,便如无数闪着金光的流星,拖着烟迹于空中划出了一道道弧线,密集地射在狼头、狼眼及狼背上。
被火光照亮的城下,如今看起来显得愈发狰狞可怖。即便要害中箭,但火矢的箭头却较破甲箭足足短了一半,仅长寸许,根本无法穿透驰狼粗厚的皮毛。受伤的巨兽却是被疼痛激怒,愈发不管不顾地向城下冲将过来。
祁子隐此举,目的却并不在杀狼。除了射中狼身的那些箭矢外,还有更多火箭径直落入了狼群前方的沟渠之中。说时迟那时快,忽听腾地一声,一股赤金色的烈焰陡然而起,竟是凌空窜起了丈余,于城墙前又筑起了一道汹涌的火墙。
而那些身处沟渠附近的驰狼,当场被飞溅的火油点着了皮毛,登时便化作了一团团移动着的火球,几声惨叫过后便倒地毙命。
然而少年人心中也清楚,这道火墙根本无法阻挡狼群太久。果不其然,只片刻功夫后,火势便随着油料的消耗而渐弱了下去。此前于烈火前缩颈低头,来回踱步的群狼见状,也弓起腰身猛然一纵,竟是纷纷从仍能燎到肚腹的火舌上跃将过去,继续向城下攻来!
冲在最先的千余头巨兽似乎根本不畏疼,竟以血肉之躯趟过了城下由铁蒺藜与木质拒马所构成的最后一道防线。而其身后更多的骇人猛兽则踏着同伴的尸体,张开四肢与脚爪,用与进攻绥遥城时一模一样的方法,沿着陡峭的城墙向上爬去!
祁子隐见状,不由得也有些慌了。他根本难以想象,将炎于无险可守的草原上遭遇这些巨兽时,心中究竟有多么绝望。也多亏了自己的这位朋友,白衣少年眼下仍可以在城头,兵不刃血地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这些狰狞的凶兽攻上城来。
“倒火油!放滚木!”
年轻晔国公的声声号令,在纷杂混乱的喊杀声与狼群的嘶吼声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却又好似暗夜行船时唯一一盏微弱的明灯,让所有几乎失去了方向的守军,不至于因为过度惊惶而失措。
伴随着密集的箭雨与不断抛下的落石,狼群并未能如绥遥城时那般,抓住可乘之机攻上城头。如今,连煜京城中封存多年的武备,也早已被悉数搬上了宽达百步的城墙,甚至有骁骑卫驾着高头骏马,于城墙上疾驰着传令各处。
这一仗,足持续了整整一夜。直至朝日破晓,拉弓拉到双臂已经无法抬起的弓弩手方才发现,城下群狼竟是早已退去,仅留下了一些受伤的残狼为饵,趁着夜色继续吸引城头守军的注意,掩护大部自战场上撤离。而整整一夜,城头上的人都不过是在对着黑暗中早已死去的狼尸浪费宝贵的箭矢。
现如今,除了城墙下那足有数千,插满了羽箭的巨狼尸骸,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般,长久地陷入了仿佛永无尽头的寂静。
惊惧之余,守军却无从知晓,这究竟是敌人的虚晃一枪,还是别的什么障眼法。昨夜里群狼所表现出来的缜密配合与有序进退,简直堪比陆地上战力最为强大的诸侯国精锐。现如今,对于无人伤亡便在这场人狼大战中获胜的守城乙方而言,自己能够侥幸活着这件事,竟然虚无缥缈得如同梦境一般。
终于,城头上的人群渐渐反应过来,开始发出悉悉索索的小声议论。然而还未等他们弹冠相庆,却听见本应仍处睡梦之中的煜京城内,忽然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号角!
大昇朝一十二个诸侯国中,只有御北的飒雪骑会于对阵之时吹响同狄人军队类似的号角。然而此时御北绝无可能参与守城,那城中的号角声,却是吹得愈来愈急,愈来愈响!
眨眼功夫,前夜里已经从城下撤去的群狼,竟是在城南茂密的树林中重又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背对着东升的朝阳,凶兽再次全力朝向煜京城下冲来,而此时已经熬了整夜的守军,却已是精疲力竭,无力再战。
“速速调人上城换防,换防!”
祁子隐嘶哑着嗓子下令道。然而话音未落,他却忽听身后“轰隆”一声如雷鸣般的巨响,城南赤乌门方向火光大盛,紧接着浓烟四起,惊呼阵阵,响彻全城。
紧接着,沿着山河道通往宫城的另外三道城墙之下,竟也发出了同样的巨响,于煜京上空回荡不息,直震得人心惊胆颤。直至接到骁骑卫快马回报,年轻的晔国公方才明白过来,原本以为能够将群狼据于城外的四道主门,竟是在一连串的巨响之下,化作了无数残砖碎瓦!
而今,在这片平原上矗立了千年的煜京城墙,伴随着滚滚烟尘同支离破碎的城门一起轰然倒塌。反观那缺口,宽处可逾半里,窄处也有数丈。而对于城外正全力冲锋的群狼来说,面前已再无任何阻碍。
祁子隐奋力支撑起自己早已有些脱力的身体,忙率领着驻防北城的守军极速向城门处驰援。但驰狼早已如潮水一般自缺口处涌入城内,疯狂地撕咬着面前出现的一切活物,再难抵挡得住。而这座曾经熙攘繁盛,见证了大昇朝千年荣耀的“天下第一城”,也在这一刻彻底沦陷,化作了一片人间炼狱!
少年人忽然觉得耳中响起了嗡嗡的声音,好似有蜂群飞舞。他眼睁睁看着身旁曾一起并肩作战的武士被巨狼扯下四肢,咬断脖颈。又感觉到四散飞溅的鲜血沾在自己脸上,尚有余温。他更感觉手中的寅牙切断了一具具凶兽的身体,就好似割破一只只盛满了血水的皮囊。
然而,如今的一切,于他眼中皆已没有了意义。群狼入城,所过之处再无一人生还。或许很快,连少年人自己也将成为城中那数不胜数的尸体中的一员。
混战之下,却忽然有东西吸引了年轻晔国公的注意。那是一男一女两道身影。然而同仓皇奔逃的城中百姓所不同的是,那二人竟是于群狼的爪牙前,以一己之力铸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护得数百名受困者尽数离开。
而其中的那位姑娘,看起来竟是有些面熟。
“甯月——甯月是你么?!”
白衣少年再顾不上许多,奋力挥刀于身前杀开了一条血路,有些颤抖地高声吼了起来。
对面的姑娘听见有人在喊自己,也因那熟悉的嗓音双肩一震,旋即难以置信地转过脸来,循着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将过去:
“子隐?原来他们口中救了大昇社稷的晔国公,竟然是你!”
就这样,失散了多年未曾再见的少年同少女,立于充斥着喊杀与嘶吼的街中,相拥而泣。而时间也在这一刻凝固了下来,让周围血腥的杀戮与四伏的危机,皆好似一场噩梦般,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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