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六月初九禅位大典当日,永旸宫内的大小官员与侍从宫女,竟无人意识到万年殿中曾经发生过一场来无影,去无踪的大火。下人们皆不敢轻易闯入早已为大典布置妥当,留待高蠡登基时亲自下令开启的大殿,便也无法发现殿内死伤禁卫的踪迹。而当日厮杀混战的昆颉与高蠡两人,也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就此消失不见。
突然不知该如何行事的大小事务官,只得先行打开宫门,各自依照原先定好的时辰,按部就班地安排百姓入内观礼。
时近隅中,距离原本定下的正午吉时,还剩下不到一个时辰。永旸宫内,所有大典相关的金辂、礼辇、仪仗、车乘也已尽数备齐。举着旗锣牌扇的扈从们,自天明时便已在寝宫前列队等候,却直至侍寝的内监匆忙奔出,方才知道原来高蠡竟是彻夜未归,也无人知其身在何处,更不知该上哪里去寻。
眼下,万年殿前,正待大典开始的磐龙原上,旌旗招展,人头攒动。数千执金吾手持斧钺金锤,整齐地列于广场四周,围作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广场中央,一座木质高台拔地而起,几乎与山峦一般的万年殿主殿平齐。高台之上,用于禅位祭祀的牲醴则早已宰杀烹熟,钟鼎彝器,衮冕袍冠,亦皆列于案上。
然而,空气中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鸦雀无声。不要说是喧哗吵闹,甚至有人想咳嗽一下,都小心地用袖捂住口鼻。而这诡异的气氛,更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些许不对劲。
入夏后的天气,令场边的执金吾们汗透重衣,然而他们之中却无一人敢擅自妄动。只得稍稍伸长脖颈,希望能有些许冷风经由甲衣的领口缝隙吹进去,带出些湿热的闷气。
当中有人实在忍得受不住了,扭头朝广场一隅负责主持大典的大司空温伯赟看去。却见年近七旬的大司空也引颈掂脚,朝着宫闱深处张望着。
更有数名内监自远处匆匆奔来,其中几人跑得急了,狠狠摔趴在地上,进而又很快起身。停在温伯赟面前大口喘息着,却只简单交谈几句,便又转身跑得远了,想来仍是未能寻到高蠡的半点踪迹。
终于,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旷日持久的沉寂。那是白江氏最后的血脉,也是今日即将把手中的皇权拱手送人的白江陉:
“日头已经开始偏西了,怎地还不开始?朕的肚子早已饿了,要用午膳,要用午膳!”
年幼的傻皇帝一边嚷嚷着,一边从闷如蒸笼的车驾中钻了出来,全然不顾身后的奶妈全力阻止,竟是挣脱了对方拉住自己的手,径直冲到了磐龙原正中的高台之下,将一身穿戴妥当的行头一件件脱下身来。
温伯赟见状,立刻向左右使了个眼神,命他们速将白江陉带至场边。而他自己则迈着早已踉跄的步子,走到其身前,好言安抚起来:
“陛下,须得在大典告终之后方能用午膳,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可对面的傻皇帝却是根本不听,脾气越闹越凶,最后竟“哇”地一声哭出了声,进而撒泼打滚,赖在地上不肯起身,口中还高声嚷着:
“你们以前不是说,只要我当了皇帝,这辈子都会有吃不完的美食!可今日却忽然又不让我做了,还不给我吃饭!你们都是骗子,一群大骗子!”
这番话,当即于前来观礼的百姓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起初的小声议论,也逐渐在人群中愈演愈烈,此消彼长起来,再也喝止不住。温伯赟当即面色大变,不得已之下,只得命内监先行将白江陉带下去随便吃些点心果腹。
自大司徒段弘方于大殿之上被当众掌掴致死,朝中大小官员便再也不敢去触高蠡的霉头。如今这位大司空只是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今日这颇有些难堪的场面,千万不要怪罪到自己的头上来。
身着婚服,头戴礼冠的甯月,也正坐于场边的一驾马车之中。此时少女额头鼻尖皆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然而她却根本无心去拭,只是不断盘弄着攥于手中的面纱,心下有些暗自庆幸,那个扬言今日要将自己当众斩首的凶恶男子竟会迟迟不到。否则,她极有可能已获死罪,身首异处,命丧当场。
然而,红发少女于庆幸之余却又有些担忧——因为如若对方不来,风未殊也断不会来。这些日子里二人仔细斟酌,反复修改的出逃计划,眼看便要付诸东流。
而在磐龙原另一侧,此前曾派出使臣的淮右、南华、虞、敦、成五国国主,皆落席于场边一处精兵拱卫着的观礼台上。然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却并非仅仅是俯首称臣这般简单。
眼下观礼台空间有限,各自心怀鬼胎的诸侯国国主彼此之间无法隔开很远的距离。虽然表面上一派其乐融融,然而他们身边带来的那些亲卫,却是紧绷起浑身筋肉,将手中的武器握得吱咯轻响,防备着彼此间随时可能的发难。
率先坐不住的,是南华国主覃琮。此时的南华,吞并了原本属于成国的河间走廊一带,左右邻国又无足够实力与其一争高下,俨然已经坐实了东南四国的头把交椅,连说起话来都底气十足:
“怎地,天子不是要禅位么?新帝就这般将我等晾在这里,也太目中无人了吧!”
“这是为臣者应有的态度么?新帝虽未登基,却已代理朝政多年。如今只是稍稍来迟片刻,你却连等的耐心也没有么!”
一旁的敦国国主吕庸与成国新主殷无异却是当众驳斥起来。成晔大战过后,此二国非但未能获得半点好处,反倒被卫梁与南华趁火打劫,步步紧逼。而今两国之所以会向高蠡宣誓效忠,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能在新帝面前讨个说法。
“就算两位如何于新帝面前哀求,他都决计不会偏向你们的!而今天下汹汹,御北、卫梁、澎、晔等国皆未列席观礼。天子若想坐稳帝位,唯有仰仗实力强劲的诸侯国,而不是些摇尾乞怜的落水狗!”
覃琮哈哈一笑,竟是赤裸裸地嘲讽起面前的两位国君。如此折辱,任谁也不可能忍得住。吕庸当即便暴跳起来,自腰间抽出了随身带着的短刀朝对方扑将过去:
“我敦国受南华欺辱百年,数代结怨!今日便在此同你做个了断!”
覃琮见状却不慌不怵,竟也自身旁禁卫腰间抽出了武器,拉了个应对的架势:
“正好!今日若能亲手将汝斩杀,敦国布于左江东岸的防线必定军心涣散。届时我将亲率大军,直取河间!”
观礼台上突然便成了两位国主交锋的战场。一旁的禁卫欲上前阻拦,却无奈空间太小,腾挪不便。唯有虞国国主修璟文伸臂挡于二者之间,好言劝道:
“哎呀,算了算了。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我等不过是大昇朝的封臣,全力辅佐新帝便是,又何必以命相搏?”
“大昇朝眼瞧着就要没了!小小虞国,偏居瘴疠丛生之地。在我眼中,尔等早已同那夷州的东黎没有半点区别,竟还腆着脸以封臣自居,速速给寡人滚开,否则连你也一齐砍了!”
覃琮怒喝着一脚便踢在了对方的腰窝,而后举刀便朝其项上抹去。谁料正当此时,广场之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惊呼。
观礼台上的诸侯国君这才暂时停止了争执打斗,纷纷扭头去看,却见一名瘦高清癯的男子,正缓缓推开万年殿高大的殿门,缓步行入殿外的阳光之下。
“来者何人?此乃是皇城禁地,究竟是哪个不畏死的私自放你入殿?!”
大司空温伯赟当即喝道。然而很快,他便看到了洞开的殿门内,那早已被昨夜的一把大火付之一炬的焦黑灰烬,以及殒命其中的百余执金吾及其所着金色铠甲,密密层层地堆砌在一起,形似一座小山。
而自那门后走出的唯一活人,正是昨夜同高蠡于殿内恶战的昆颉。
“来人,立即给我拿下!”
温伯赟根本听不进对方打算作何解释,也根本不打算听,挥手便令殿门外立着的两队禁军向其围了上去。
殿前的男子冷冷一笑,身形却是忽然一闪,竟是凭空消失不见了踪影。然而他的笑声,却依旧于磐龙原上空回荡着:
“还需有人放我入内?这陆上没有一处,是本座不能去的!”
人群之中再次爆发出了一阵惊呼。城中百姓于数百年后再次亲眼目睹巫蛊咒术,当即被吓得魂不附体。见此情形,温伯赟也觉得心惊胆战,却依然努力镇定心神,高声向场边全副武装的执金吾令道:
“妖人入宫,扰乱大典!立即以乱箭射死,以免危及天子同百姓!”
由四面八方射出的箭雨眨眼便已飞至殿前。却见昆颉将手一抬,其周身便好似围起了一片看不见摸不着的护盾,竟是举重若轻一般将所有箭矢尽数拦下,没有一支漏网。
“危及天子?若你们仍认白江氏的那个傻子做自己的皇帝,本座实在想不出伤害他究竟能有何好处。不过,若是你们皆认那即将即位登基的高蠡为天子嘛——”
立于高台之上的男子突然狞笑了起来。他顿了一顿,手中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包袱。抖开之后方见其中裹着的,竟是高蠡那颗沾满了鲜血的头颅!
“那个你们寄予厚望的新帝,昨夜便已被我杀了。而你们这些愚蠢的陆上人,今日也将同他一道葬身于此!”
昆颉狂笑了一阵,口中再次念念有词起来。这一次,却是由晴空之中落下一道耀眼的霹雳,恰好正中场边的观礼台上。
隆隆巨响过后,红木搭成的观礼台登时便化作了一堆齑粉,燃起熊熊烈火。此前还于其中打得不可开交的诸侯王们,也当场被烧作了一具具焦黑的尸体,难辨面目,甚至再难寻得完整的骸骨。
此举,终于令原本还在场边观望,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的人群惊慌起来,如潮水一般向宫城外涌去。推搡与踩踏已经不可避免,拥挤的人群中不断发出痛苦而绝望的悲鸣,然而。自天空中降下的夺命电光,却一道接一道地劈落在他们的头顶,没有半分怜悯。
一片混乱之中,甯月栖身的车马也被四散奔逃的人群惊到。牵马的仆从早已不知躲去了何处,马匹则带着车驾于广场上疾驰起来,颠簸非常,令其中的姑娘根本无法再稳住身形,不断地撞向车厢两侧的木板,只得蜷起身体,以双臂护住脑袋。
突然,车身左侧猛地一震,似是压上了什么东西,凌空弹将起来。高速之下,仅凭拉车的马匹已再难令其保持平衡。
只听“咔嚓”一声,粗大的车轭由马身上脱落开来,连带着整只车驾横翻在地。车内的甯月也狠狠一头撞在了车顶的横梁之上,当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觉得自己被人自车内拖了出去,睁开眼后过了片刻,方才认出正将自己搂在怀中的,竟是本应被关在地牢之中的风未殊!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红发少女含糊不清地问道,然而一动之下只觉脑后传来剧痛,伸手一摸,鲜血淋漓。
“为父见许久未有人带我出牢,便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万幸,你交给我的那块玄瑰最终助我破开了结界,设法从牢内逃了出来。月儿你先别再多问。此地不宜久留,随为父出宫后再说!”
风未殊说着,拉起女儿的手便欲跟着人流向宫门外逃。谁料他们甫一转身,却见高台之上的昆颉早已不见了踪影。随后一股自上而下的强大力量迎面袭来,将父女二人击倒在地。待再爬起身时,昆颉竟已立身于他们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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