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月

《孪月》

第二十三幕 ? 王子归来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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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京永旸宫内,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偏殿。此殿本名凤寰殿,是白江皇帝为自己的爱妻俪胥氏特意兴建的。然而白江晞登基之后不久,俪胥氏便因病身故。故而,其便将此间从未住过人的偏殿改名为思年殿,取“思锦绣年华”之意,缅怀纪念。

千百年来,白江氏的继任者们秉承祖训,未让一个后世子孙于这座偏殿里住过。渐渐地,甚至连前来打扫修葺的宫人们也都撤了去。如今庭前地面的石砖早已被树根野藤拱出了一道道裂缝,宫墙上的朱漆也成片地脱落下来。爬满了绿藤的院中更是蚊蝇聚集,杂草丛生。

但是,这里却为高蠡软禁甯月提供了一处绝佳的场所。他早已暗中命人将院内的枯藤野草尽数除去,更将殿内残缺破损之处悉数修补一新。以至于,在甯月第一次跟随对方步入思年殿时,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地方。

除了终日不能离开思年殿外,住在这里的红发少女完全没有受到任何约束与监视,每日更有成批的宫人伺候自己饮食起居,压根不像是受了软禁,倒似是位被请来做客的贵宾。然而,甯月却并不因此而感到些许宽心,反倒日渐消瘦下去。

高蠡似乎于殿前布下了某种结界,令甯月连最为简单的詟息也再无法施展。宫墙高峙,令关在其中的少女彻底同外界断绝了联系,也令其日渐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一有空便会在院中四处乱逛,希望能寻得逃离此间的方法。

这日,少女又独自一人爬上了花园里的假山顶上发呆。思年殿——这个名字此刻仿佛正是特意为其而取的一般。只消闭上眼睛,往日那些在暮庐城中同将炎、祁子隐一起听潮、偷柿、洮海的日子,便会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或许,这便是人们所谓的锦绣年华吧……

甯月心里念着,将头埋在臂弯中,长叹了一口气。想到此生或许再无可能与同伴相见,少女鼻子当即一酸,无声地抽噎了起来。

“怎么,是谁欺负你了?”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令甯月的肩膀猛地一颤。自臂弯的缝隙间向外看去,却见竟是高蠡正立于假山之下,满脸温柔地看着自己,当即甩了个脸子过去:

“关你什么事!”

红发少女并不清楚对方为何会如此善待一个囚犯,却隐隐觉得其定是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更多的什么。

高蠡吃了个瘪,却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旋即挥手命左右扈从退了下去:

“大司铎之女,果真性情耿直。不知这些天在思年殿中,过得可还习惯?”

“习不习惯的用不着你管!有屁快放,没屁便快点滚开!”

“如此同自己的恩人说话,未免有些不妥吧?”

“你将我软禁在此,还有脸妄称自己是本姑娘的恩人?!”

甯月不愿再同对方多言,甚至连听其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极其恶心。话音未落,她便自假山顶上飞身跃下,头也不回地朝殿内逃去,一心想要避开对方的纠缠。

可高蠡却追赶上来,一把扯住了姑娘的衣袖:“先别急着走呀。你难道便不想问问,在下为何一定要将你留在这宫中?”

此番话便好似一支利箭,直接击中了甯月本已脆弱不堪的内心——的确,对方虽身为昆颉手下执事,但打从自己离开牢房,搬入思年殿之后的数月间,便再未听人提及过“红发妖女”四字。

少女也明白,昆颉既然能够在陆上人的皇宫内安插进自己的密探,眼下若是得知了自己的下落,定会马不停蹄地赶来。而高蠡却似乎有意借此来向她证明,其并非只是昆颉手下一条惟命是从的忠犬。

所以,既然对方不想为昆颉卖命,那么将甯月关在这思年殿中的理由究竟又是什么?

思量至此,红发少女原本疾走如飞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立在同对方相距丈余之处,扭过头来瞪着青蓝色的眼睛道:

“那你今日便将话给说明白了,否则便永远别来烦我!”

高蠡见状又笑了起来:

“何必这样着急呢。自从姑娘入客这思年殿以来,在下还未曾设宴款待过。你近来消瘦许多,想必是因为仆从使役们多有怠慢。今日在下特意命御膳庭准备了几道小菜,聊表寸心。”

话毕,男子便高举起双手重重地拍了几下。伴随着清脆的掌声于院内响起,只见一队宫奴由花园外鱼贯而入,片刻功夫便已在园中摆好了台案,设下满目丰盛的佳肴来。

毕竟已经许久没能好好吃过东西,甯月此时闻到席间飘出的浓浓香气,肚子里也不由得“咕咕”叫唤起来。她虽有些担心饭菜中是否做了手脚,却也明白自己若是不吃这顿饭,便无法再从对方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将心一横,毫不犹豫地坐定下来。

“这就对了嘛。先尝尝这道菜。其名八宝蜜掌,乃是以彤炎山中猎到的黑罴右前掌,辅以核桃、杏仁、枸杞、薏苡、葵籽、莲实、红枣同桂圆,用蜂蜜浸润之后蒸熏而成。味鲜浓香,酥烂滑润,对身体更是大补。”

高蠡如是说着,辩亲自夹起了一块切成小方的熊掌,置入少女碗中。

起初甯月只是想要将这顿饭尽快对付过去,谁知那熊掌甫一入口,竟好似在口中炸开一般,鲜香四溢。甚至在迦芸斋时,少女也未曾吃过这般的美味,当即便被勾起了食欲,又一连吃下三四块。

“你再尝尝这道红闷鲛鳍——”

见姑娘没有抗拒,高蠡便又举箸向另一只盘中伸去。然而这一次甯月却是摇了摇头,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用这么多山珍海味来款待我,难道你觉得我能吃得完?”

“吃不完便倒了,又有何妨。这些东西本就是宫中御膳庭备下的食材,我一个人就算日日吃,夜夜吃,也根本享用不完,倒不如同姑娘一起分享。”

“你还挺大方,莫不是真将自己当做住在煜京里的皇帝了?”

少女不屑地哼了一声,却当即引得对方大笑道:

“而今那白江氏的血脉,便只剩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罢了。其虽坐在皇帝之位,却早已没有了皇帝之实。你说的没错,如今这煜京之中,大权在握的我,便是唯一有资格称自己为皇帝的人!”

“你也只有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地方,才会如此地大言不惭,聊以***?”

甯月狠狠地讥讽着,丝毫不留情面。这令高蠡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悦,但很快他便又自嘲般地点头表示赞同:

“这个世界上,似我这般胸怀大志的男人心中所想的,便只有两件事而已:金钱,以及至高无上的权力。正因如此,才需要甯月姑娘助在下一臂之力!”

“我?助你?本姑娘现在连从这宫中逃出去的能力都没有,不盼望着你早点死就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助你?”

“甯月姑娘既然曾经在昆颉身边待过,想必应当知道,这世间有一座先民留下的圣城,城中还藏着一个可助我君临天下的秘密——”

高蠡也不再绕圈子,而是直入重点。甯月这才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面前之人,竟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那座先民遗城的存在,并打算抢在昆颉之前利用自己进入圣城,获得传说之中的究极之力!

“我并不知道那座圣城究竟位于何处。”

少女当即摇头否认。可对面的高蠡脸上却是写满了不信:

“姑娘身为大司铎风未殊之女,又于沧流城中生活了这么多年,总能有机会了解一二。况且,若是你对此毫不知情,昆颉又因何竟会动用如此多的人手,于陆上诸侯国中全力搜寻你的下落?”

“那是因为我——”

甯月本想说,昆颉派人捉拿自己,其实是因为自己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脉。然而话还未出口,她却忽然顾虑起来——若是让贪婪的高蠡知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难保不会惹祸上身,引来更加棘手的麻烦。

不料面前的这个阉人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女脸上表情的变化:“因为你怎么了?”

“因为他想利用我来威胁沧流城中的父亲,仅此而已!”

甯月只得匆忙掩饰。然而对方却是根本不信:

“不要再骗我了。由于海下熔岩喷发,如今的沧流城早已化作了澶瀛海下的一片废墟,大司铎风未殊,此刻恐怕也已身首异处了!既然知道这个秘密的其中一人已经不在世上,那么昆颉千方百计想要捉你回去,便更加能说得通了。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高蠡此言,当即令少女脑中嗡地一响——虽然已经知晓自己同风未殊并无血缘关系,此前彼此间也曾针锋相对,可毕竟对方养育了自己十余载,也曾对自己宠爱有加。此刻突然听到其已不在人世,甯月还是觉得颇难接受:

“你胡说!沧流城下明明有结界保护……莫非,又是昆颉捣的鬼?!”

忽而得知自己的故乡已经毁于一旦,红发少女的脸上当即满溢出无尽的悲伤。很快,她便意识到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高蠡似乎是有意向少女透露的这个消息,趁机在一旁煽风点火起来:“是又如何?如今你若不知圣城的下落,即便想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又如何会是他昆颉的对手?”

甯月明白,任自己再怎么解释对方也不可能会信。反将话锋一转,大声质问起来:

“可就算我知道圣城的下落,你又能如何?”

高蠡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嘿嘿一笑:“告诉你倒也无妨。而今大昇朝那白痴皇帝对我言听计从,现在唯一所缺的,便是足以令世人惧怕的力量。只要能够率先寻到圣城,掌握先民的究极之力,这世上便再无一人能做我的对手!”

“如此一来,岂非意味着你想要从昆颉口中分一杯羹,他又怎会应允?”

“我何时说过要与旁人分食了?当初我受尽万苦,不惜弄残自己的身体,独自一人潜入煜京为仆为奴,好不容易才一步一步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可他昆颉呢?除了大肆挥霍着我绞尽脑汁由宫中送出的钱银,非但从未说过一声感谢,反倒变本加厉地将我如牲口一般地使唤着。先民的神力是我一个人的,这天下也是!全都是我的!”

高蠡说着,眼中不禁射出了狂热而偏执的光,“昆颉也好,陆上人也罢,谁都别想再命令我做任何事!我注定成为这片土地上的新主,众生都将匍匐在我的脚下!”

看着面前几欲陷入癫狂的男子,甯月心中不禁有些同情,片刻之后才又开口问道:

“你如此处心积虑地同昆颉为敌,难道就不怕他心中生疑么?”

“不让他有所察觉,又怎会心生疑惑?昆颉不久之前刚刚率众进攻了一座陆上人盘踞的海上孤岛,根本没空来管我的事!况且,如今就算他知道了,我也根本用不着怕!”

高蠡说着,竟是伸手在自己腰间的钩带上用力一扯,竟是当着少女的面将外面厚重的冬袍脱了下来!甯月惊呼一声,立刻摆出一副防御的架势,却见对方并非欲行不轨,而是在那外袍之下,还穿有一件雪白的长袍,袍上更是以金线绣着条腾云巨龙!

“知道我身上所着的是何物么?此乃陆上皇帝的龙袍!白江氏的那个白痴皇帝早已首肯,待今年的年节一过便交出镇国玉玺,昭告天下禅位于我!届时,就算昆颉他想动我,也断难敌得过整个大昇朝的军队!”

甯月不禁有些惧怕起来——世间芸芸众生,皆难逃离一个唤作委屈的心魔。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心中权衡着自己的付出与回报。一旦二者间脆弱的平衡不再,便会很快陷入惶恐、愤怒、怨艾与仇视的情绪中,再难自拔。

“哦对了,还有一件好事要告诉姑娘。”

高蠡直笑得额头上青筋暴凸,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甯月心中却隐隐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警惕地问道:

“能有什么好事?”

对面的男子却是上前一步,欺到了她的跟前:“禅位当日,我便会向天下宣布迎娶新后。而那个新后正是你。你我二人的寿命皆比陆上人要长久许多,若能共同携手,定可开创万世不朽的基业!”

听其所言,红发少女心中立时“咯噔”一声,连连向后退去:“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绝对不会答应嫁给你的!”

“不着急,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会慢慢令你改变心意。毕竟,眼下的你哪儿也去不了!”

高蠡却丝毫不以为意,露出了伪善之下隐藏着的真面目,“还记得我此前说过,昆颉进攻的那座陆上人的海岛吗?听他说,那座岛上似乎住着个喜欢穿白色衣服的小鬼,好像还是什么晔国的少主。你若想求我多打听一些关于那个小鬼的消息,便最好乖乖听话。给你几天时间,好好想想清楚吧!”

“子隐?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子隐!”

听闻此言,甯月的双肩立刻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然而高蠡却不肯再多说半个字,只是盛气凌人地从她面前略过,径直向殿门外走去,连头也没有再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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