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狼影,令图娅始终无法释怀。其后一连数月,她暗中派出了人手,于草原各处探查同驰狼有关的一切蛛丝马迹。
经过了一整个夏季的雨水滋润,深秋时的草原正是水草肥美,牛羊成群的季节。数万头牲畜,单日便可吃下数以万斤的草料,一个个膘肥体硕,为越冬储存了足够的能量。而那些专食马肝的猛兽,则如同幽灵一般,完全放弃了这群唾手可得的猎物,整整一季都再难觅踪迹,甚至连一根毛发,一只脚印都未能留下。
少女渐渐开始觉得,早先于围猎时偷袭了马圈的,或许当真只是几只从揽苍山上偶然游荡下来的雪豹罢了。毕竟驰狼也不大可能忽然自殁野迁徙至牧云部腹地中来。而若真的是有人在营地附近的山中豢养它们,又是如何能做到滴水不漏,甚至连一点风声都没能走漏?
然而世事难料,就在图娅打算终止调查,让此事告一段落的时候,派出探查线索的仆从却忽然来报,称终于在北方的戈壁上寻获了狼的踪迹。起初狄人公主仍有些不信,然而在看见对方手里捏着的几团狼毫后,她立刻便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驰狼也是狼,不管其身形多么庞大,在面对朔北如刀子一般凌厉的寒风时,都须得换上一身暖和的冬毛。而其毛皮同一般的狼毛也明显不同,即便是最里层的越冬绒毛,也较寻常狼毫粗长了许多,好似钢针一般致密厚实,摸起来颇为扎手。
图娅思虑片刻,当即去隔壁帐中喊上黑瞳少年,拉着对方便去找元逖老将军,求他派兵相助。谁知对方听完两个孩子的叙述之后,却是不留情面地高声斥责起来:
“简直胡闹!此事你们竟瞒了老臣大半年的时间?!”
“老将军你先别动怒,我可以向你解释——”
狄人公主立刻陪起了笑脸。身着白铁铠的元逖却将手一挥,根本不愿再继续听下去:“那些驰狼来路不明,极端危险!你们两个擅自行动,若是出了什么好歹,恪尊夫人与铁沁王在天有灵,定会怪罪老臣的!”
“可若是我告诉老将军,那些驰狼或许是有人特意豢养于山中的呢?此前将炎曾经从其中一只的身上扯下过一条项圈,而今这些巨兽又在雁落原四周徘徊,已然对我牧云部构成了威胁,身为公主的我怎能充耳不闻!”
图娅有些急了,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可对面的老者却根本不为所动:
“这不是公主您如今应当担心的问题。此事老臣既然知晓,便会找机会向合罕禀明的。但对于殿下而言,眼下同自己的族人一起待在雁落原,才是最为安全,最为稳妥的应对。老臣绝不会允许你们二人再擅自离开营地,也不会因为此事便调拨本就捉襟见肘的兵马进山!”
图娅见同对方说不通,便也不再多费口舌,直接拉着将炎扭头出了营帐。然而待其赶到马圈时,方才得知自己前脚刚刚离开,元逖便传令给了马圈守备,命其绝对不可允许她们以任何理由牵马离开。
少女明白草原上视野虽阔,却是望山跑死马。若没有坐骑,仅凭自己的两条腿是决计寻不远的,登时急得直跳,一双鹿皮小靴将积雪踩得咯吱作响:
“这下该怎么办?若是今日不去,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可就断了。”
“你毕竟是公主,难道那些守备一点面子也不会给的么?”黑瞳少年斜着眼睛问道。
“你可不知元逖老将军在牧云部可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若那些守备今日敢给我们一根马尾巴毛,日后都免不了要受重罚。即便磨破嘴皮,也绝无可能会放我们进去牵马的。”
狄人少女使劲摇起了头,却见对面的将炎皱着眉头思量了片刻,竟忽然扭头重又朝马圈的方向走去,连忙伸手一把将他拽住:
“你方才有没有听我说呀,咱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去牵马,肯定是行不通的!”
将炎却冲她神秘地笑了笑:“谁告诉你我是要去牵马的?虽然眼下人进不去,但没有说过不能让马儿自己跑出来啊。”
“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图娅依然不明就里,却拔脚紧紧跟在了同伴身后。
“方才我路过马圈时,偶然瞧见其中一匹黑马同我的乌宸很像!估摸着应该是去年邑木部遇袭后,被铁重山们牵回来的。乌宸是我自小养大的,识得我吹的口哨。待会我们稍微躲远些,只消吹响口哨,它便应该会设法出来寻我!”
黑瞳少年同自己的爱马已经快一年未曾见面了,此时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果然,距离马圈还有百余步的距离,二人便远远地瞧见了一匹年轻健硕的黑马。此时儿马被几名朔狄武士牵至了一旁,似乎正在驯教,却是谁的话也不肯听。只要有人爬上背脊,它便立刻上蹿下跳起来,非得将骑手甩下地去方肯罢休,正是乌宸没错!
将炎见状微微一笑,撅起嘴唇吹响了口哨。那哨音虽然不响,曲调却幽远而绵长,正是甯月曾经教他的那支曲子。
甫一听见哨音,黑色公马便立刻支楞起了耳朵,机敏地转头四下张望起来。将炎深吸一口气,又继续吹了一曲。马儿终于确定了主人的方位,高高地向上扬起马头,一下便把缰绳自几名武士的手中抽了出来。
圈内的朔狄武士们立刻惊呼着围拢上去,想要重新抢回缰绳,可乌宸哪里还肯给他们机会?只见其在原地稍立片刻,待对方冲到跟前时却突然发力,猛地前顶将过去,紧接着又一个急停,将那几人全都撞翻在了雪地中。
乌宸的力道掌握得刚刚好,虽将人撞倒,却并没有伤了他们。而后它后退几步,加速朝面前的栅栏冲了过去。只稍稍用力,健壮的马儿便如一片轻盈的黑云般越过了足有半人多高的围栏,稳稳地落在了圈外。其扭头冲地上那几名朔狄武士叫了几声,似乎是在讥笑对方打算困住自己的举动无异于痴人说梦。随后,它便撒开四蹄,径直朝哨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几名朔狄武士自幼便于马背上度日,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立刻跨上各自的坐骑跟了出来。然而待他们追上乌宸的时,却见图娅早已坐在了儿马的背上。
武士们稍作迟疑后,还是下马向少女行了一礼。可还不等他们开口,朔狄公主便已抢先一步打发其回去:
“这匹黑马我已相中了,你们都别再打它的主意。”
武士们也明白乌宸是匹不可多得的良驹,不愿就此放弃:“公主,这匹公马还未骟过,可倔强得紧。您若是想骑马,属下这就去寻一匹更适合的来——”
“不劳各位费心,你们都回去吧。”
见对方语气坚决,几名武士也不好继续强行讨回乌宸,只得悻悻离去。朔狄少女目送他们离开后转过脸来,见黑马正用鼻梁在将炎的脸上身上磨蹭着,少年人也用手紧紧勾住了马儿的脖颈,一副亲昵温柔的模样。
她心中不禁又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同伴有了新的认识:“没想到,你竟比朔狄人还要受到马儿的喜爱。”
“乌宸同我有一样的命运,连性子也是一样的,自然心灵相通。”黑瞳少年颇有些得意地昂起了头。
“都一样的倔,是吗?”
图娅掩嘴开了个玩笑,却是将话锋一转,“你方才吹的曲子,是那个红头发的姑娘教的吧?”
将炎有些不明白对方为何要问这个,稍稍一愣,但并没有刻意避讳:“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支曲子月儿经常唱起,我听着听着也便学会了。”
“你这个人,成天就喜欢舞刀弄枪的。若不是有人耐心去教,又怎么会对音律这种东西感兴趣啊?”朔狄少女说着却垂下了双眸,声音也变得很轻,“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那个姑娘……她可真幸运……”
“你说什么?”
将炎一时间没有听清,松开了抱着乌宸的手扭身来问。图娅却摇了摇头不愿再说:
“还是先不谈这些吧。既然马儿已经到手,便不要再耽误工夫了。”
少女说着便在马背上向后挪了挪,示意将炎坐在自己的身前。黑瞳少年也没有再多问,当即翻身上鞍,把马缰牢牢攥在了手里。
一声嘶鸣,黑色的骏马在草原上撒开四蹄飞快地向北方的冻原深处奔去,转眼便化作了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了。
一个时辰之后,二人终于抵达了那片发现了驰狼毛发的戈壁滩。昨夜的一场降雪,悄无声息地掩盖住了狼群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二人放缓脚步边走边寻,忽然于洁白的雪地上看到了几点深褐色的东西,分明是数颗新鲜的狼粪!
粪便应是数个时辰之前刚刚留下的。将炎下马于附近仔细探查了一番,很快又寻到了一串覆盖在干雪之下,已经化作坚冰的脚印:
“看样子只有一头狼经过,而且似乎躲进戈壁后面的山里去了。我们还要追么?”
图娅也明白,同伴是在提醒自己,继续向前可能会遇到危险。但她始终心有不甘,觉得就这样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太过可惜,至少,也得再寻些足够说服元逖的证据回去,否则下次想再出来,只会变得更难。甚至不可能再有出营的机会了。
于是,少女犹豫片刻后,还是示意将炎打马继续前行。然而草原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二人进山之后不久,头顶上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竟于不知不觉间汇聚起一大片乌云。紧接着北风也呼呼地刮了起来。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场暴雪便已悄然而至。
风雪之中的山路瞬间便如同换了个模样,待图娅决定掉转马头折返回去时,方才发现地上的蹄印早就不见了踪影,根本寻不到来时的路了。
少女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做了个鲁莽的决定,有些自责起来。将炎却清楚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是集中精神寻找着回营的路。突然,他觉得女孩扶在自己腰侧的手上一紧,扭头便看见对方正指着他们刚刚经过的几块凸起的岩石道:
“将炎等等,你看那——那是什么?!”
少年原本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图娅的语气中满是不安与惶恐,终于令他意识到那几块石头的确不同寻常。待跳下马来仔细一瞧,他才看清那几块大小各异,凹凸不平的石头,竟是几堆掩埋于白雪之下的动物骸骨!
将炎立刻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旋即又蹲下身子捡起了其中的一块骸骨。只见那骨头上留着几道明显的齿痕,确实被什么大型的猛兽啃咬过。
“小心一点,我们可能离狼窝很近了!”他压着嗓子示意仍坐在马上的少女握紧缰绳,自己则从背上取下了啸天陌。
“这些是什么东西的骨头?该不会是人的吧?”图娅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慌张,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肯定不是。这些骸骨的断面整齐,明显是被人以利刃切断后,再拿来这片山坳中专门投喂给群狼的饲饵!”
“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以前做过猎户,并不是瞎猜!风雪正是狼群发起进攻的最好掩护,况且山中视野狭窄,不宜久留,我们须得赶紧离开!”
说话间,黑瞳少年的表情也变得愈发凝重了起来。时至今日,他仍时常梦见当初同甯月在雷引山中遭遇驰狼的一幕。每每惊醒,浑身上下的衣衫都会如同在水中洗过一般,被冷汗浸了个透。
话音还未落,呼啸的北风中便隐约传来了一丝异样的响动。似呜咽,又似哀嚎,然而刚一听到那声音,将炎便已敏锐地断定是狼在嗥叫!
他连忙眯起眼睛向风雪中看去,果真见到就在距二人不远处的一座山崖上,几条黑影晃了一下。少年人不敢继续耽误,立刻翻身上马,谁知刚刚勒转了马头,三头几乎同乌宸一般大小的巨狼便已从前方的风雪中径直窜了出来!
六双直勾勾盯住自己的淡黄色狼眼,令将炎登时炸起了一身麻皮。谁知那三头驰狼并没有立刻进攻,也没有打算就此退去,明显不是第一次见到活人的样子。隐约间,将炎瞥见那些狼的脖子上也拴着一条足有小臂粗细的项圈,当真是被人豢养在这里的!
“将炎,狼已经逼过来了,我们为何还不跑?”身后的图娅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黑瞳少年却是带紧了手中的缰绳,双腿用力夹了夹乌宸的肚子,命坐骑不要轻举妄动:
“现在跑已经太迟了!此刻这些狼正在试探我们的实力,一旦转身逃跑,他们便知道我们怕了,会立刻扑上来进攻!”
就这样,一马两人三狼于风雪中僵持起来。眼瞧着双方的耐心已经快要被耗尽,巨狼即将对猎物展开绞杀的危急关头,前方的风雪中却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然而这一次的声音明显并非狼嚎,而是一支人马嘶鸣的骑队!
将炎心下一凛,立刻抬眼去看,只见自风雪中冲出了一支身披重甲的朔狄骑兵,竟是元逖率领着二十余名铁重山,径直向那三条驰狼发起了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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