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绥十一年,六月十三。孪月高悬,天高云淡。
自打众人随船上岛,转眼大半个月的时间便过去了。祁子隐对这座地处大昇版图之外的海岛感到十分新鲜,每日东摇西荡,几乎将每一寸土地都逛了个遍。然而,他一个人总有些孤单,便想叫上莫氏的小家主同行。可惜每每去邀时,那个银发的孩子总是淡淡地摇头,说自己不想出门,弄得祁子隐兴致大减,几次过后,便也不再去问了。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莫泽明终日将自己关在房内,并非是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也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而有所顾虑。云止城破,令其彻底失去了落星阁,以及阁中的那座用来观星的精密机括。如今,银发少年手中仍有大量算式未能计算完毕。算筹虽一直随身携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对每日变化的星流渐渐失去了记录。而他的计算,也因此愈来愈失去了方向,就仿佛站在无数岔路前,却迷茫不知究竟该去向何处。
于是,小家主请莫尘为自己弄来了一些木料与工具,终日在屋内又是锯又是凿,意欲亲手将落星阁顶上的星盘缩小复制出来。毕竟现如今,他是这世上唯一了解那座复杂机括如何运作的人。也只有他,才能记得其上的无数细节。
可毕竟从未同木料打过交道,劈凿削切等活计对莫泽明而言,就好似是让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念书识字般难以掌握。做出的部件一次次地被他抛弃,又一次次地重新被制作出来。最终当所有零件拼凑在一起时,他却绝望地发现,设计奇巧的机括根本难以转动,自己花费大量时间制作出来的,不过是只难以堪用的摆设罢了。
眼下,时间早已过了午夜。银发少年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河,只觉得心中又急又燥,他怪自己的手脚笨拙,更怪自己为何没能再早一些算到云止城破,预留出足够的时间提前计划,早做准备。天气燥热,石屋内更是一点风也没有。汗水顺着银色的发梢滴落在桌案上,也将他的最后一丝耐心也消磨殆尽。
沉默片刻,莫泽明忽然伸手抄起案上那座融入了全部心血的装置,狠狠将其掷在了地上。精密的装置登时崩碎成无数大大小小的零件,其中更有许多纤细之处完全断裂了开来。看着满地的残片,他却依旧怒意难消,又抬脚狠狠地踩了上去。
候在门外的莫尘听见声音急忙奔了进来。此前银发少年忙碌的时候,命他不得擅自入内打扰,更不得多问。如今见屋子里竟被折腾成这般模样,男子终于忍不住劝道:
“小家主,你这又是何苦呢。好不容易做出来的,砸了多可惜。”
“用不着你管,替我将这堆垃圾全都丢出去便是!”莫泽明却仍在同自己怄气。
“小家主,每个人擅长的事情都不尽相同,你又何必勉强自己。”莫尘一件一件将依然完整的零件自地上挑拣出来,重新码放于案上。
“可你会做这些东西吗?”银发少年反问。
“不会。如此精细的活计,小家主亲自做都如此困难,莫尘更是做不来的。”
“那你说让我不要勉强自己,又有何意义?你不会做,也劝我不要做,难道这些木头会自己长成我所需要的模样吗?”
“小家主,属下的意思是,你其实无需浪费时间与精力,去做这样一件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事情。至于卜星——”
还不等墨尘把话说完,心中郁郁的少年便无礼地打断了他:
“莫尘你何时也懂得卜星的事了!你以为我花费如此多的时间与精力,只是为了好玩的么?!你又如何知道,我眼下所做的一切努力不会有结果呢?你跟着父亲这么多年,至今却连完整的星盘都无法背全,你又做过什么努力,你又知道些什么!凭什么教训我该怎么做?”
莫泽明一改往日的淡然,突然扯着嗓子嘶吼起来。这令他那张原本没有什么血色的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也暴凸跳动着。
急火攻心,令少年人感到有些透不过气,忙用双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起来。上岛这么多天来,他一直将自己闷在房内的另一个重要的理由,便是不想让祁子隐、冷迦芸以及岛民们看到自己这烦躁不安的另一面。
然而面前的男子似乎对此早已习惯,依然颇具耐心地继续劝道:
“请恕属下多言,莫氏历来行事,都秉承着知星命而不僭越的原则。祖上留下的规矩,只要同生意无关的事,便绝不多管多问。”
“好一个知星命而不僭越!莫尘你仔细想想,这四个字已经让我等沦落成了何等狼狈的模样?多年前父亲不明不白地于落星阁内离奇死亡,现如今莫氏立足百余年的云止城,也在一夜之间化作了火海。那些对我们笑脸相迎的人,不是看中了我们的钱银,便是看中了我们的生意。到头来,我的身边除了你之外,根本没有第二个可以完全托付信任的人!”
莫泽明愤然反驳道。
“那小家主你接下来又打算如何去做?莫尘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何始终对那三个孩子的事情如此挂心?”
“因为至少在我目前能够计算出结果的星流中,那几个孩子都处于十分重要的主位,甚至明显影响着整个星流的变化。眼下,与其窝囊地避于这座孤岛上,我反倒想要去赌一把。我有这样的能力,便须有所作为。而帮助他们几个,其实也是在帮助我自己。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只能,也必须继续算下去!我必须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必须查清楚父亲究竟是因何而亡故!”
看着面前的男子,银发少年的眼神里充满了不甘。莫尘没有再多说下去,也并未接话,只是走到对方身边扶住了其瘦削的肩膀:
“那么,可否请小家主闭上眼睛?”
“莫尘你究竟有没有听见我方才说的话?你还不明白吗,对于我而言,现在根本没有一点时间可以耽误,更加不需要休息!”
“磨刀不误砍柴工,小家主你且信我一次。先闭上眼睛,然后告诉我自己看见了什么?”
这一次,莫尘却并没有听从命令。银发少年知道男子的脾气比自己还要倔,实在拗不过对方,只得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了星星——现在我满头满脑,都是天上的那些星星……”
“那么,请小家主集中注意,尝试着去看每一颗星。在你的脑海中,它们都是可以被看清的么?”
莫尘弯下腰来,贴在他耳边继续轻声道。
“每一颗星——都可见……心月、翼火、圭木、壁水……而且,它们都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我看得是那样清楚!不,这是昨夜、前夜——我居然能看见整整半个月来的全部星流,怎么会这样?!”
少年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异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似乎被自己的这一发现给吓了一跳。
沉默片刻之后,莫尘才又开口解释道:
“这,其实才是老家主未曾传授给你的,莫氏卜星的玄秘。只不过,这个秘密从来都无需教给你,也根本无从教起。因为打从小家主你出生之日起,它便随着莫氏的血脉流淌在你的体内,只不过如今方才真正觉醒罢了。”
“难道父亲也可以这样闭着眼睛,便想象出夜空中的全部星流?他又为何宁愿将此事告诉你,却从来没有同我提起过半个字?”
莫泽明愈发不解了起来。面前的男子却以问代答,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小家主你可知道,为何自你祖父时起,莫氏便不惜斥巨资去改造云止城中的那座落星阁么?”
“因为卜星预判的时间愈久,需要纳入计算的星辰便会愈多。而星流每日都在变化,寻常人若是不倚靠外力,仅凭夜间的数次观测,根本就无法记得周全。”银发少年有些不大明白对方为何会这样问。
“你说的没错,错综复杂的星流,寻常人的确无从记忆。可是小家主同莫氏的祖上,都不是寻常人啊!老家主曾感叹过,当年太祖莫广无须任何纸笔,便可于睡梦中轻易算出数月之后的全部星流。而他同小家主你一样,也是生来便披着满头的银发!”
“你的意思是,我其实同太祖一样,能够对漫天星斗过目不忘?”
“没错。只不过这种能力渐渐于莫氏子孙的身上弱化了,故而从你的祖父开始,才会不得不借助于落星阁。原本小家主出生之后,老家主一直都对你寄予厚望,无奈你的身体一直羸弱,他方才决定将此事隐瞒了下来,并命我也不可说。”
“可现如今莫尘你因何会违逆父亲的意思?”
听少年人这样问,男子忽然咧嘴笑了笑:
“因为,莫尘觉得小家主你方才说的没错。能力越大,便越须有所作为。与其这样窝囊地躲藏一辈子,不如赌上一把。只不过,若要属下今后继续支持你卜星,小家主也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一件,一百件我都可以答应你!”
见对方在卜星一事的态度上居然发生了转变,莫泽明心中不由得乐开了花。
“打从今日起,小家主的作息起居须得严格按照莫尘的要求来,该睡觉时便睡觉,该吃饭时便吃饭。这既是为了你的身体,也是为了能够养足精神去做计算。眼下时辰早已过了人定,小家主若是答应,这便随我去洗洗睡吧”
银发少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很快便在对方的服侍下沉沉睡去。他已经连续数天未曾睡过一个整觉,如今突然解开了心结,一觉便睡到了第二日的傍晚。起床后少年人却并没有立刻将衣物穿戴整齐,而是显得十分紧张,对正端着饭食进屋的莫尘吩咐道:
“我居然算出来了!原本需得一个月方能完成的计算,我昨夜竟于梦中全都算出来了!莫尘你速速去请冷小姐来,我得立即将结果告诉她!”
男子似乎猜到了莫泽明究竟要说什么,却是当面劝阻起来:
“小家主莫不是算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莫尘觉得,还是暂且不说为好。”
“为何?好不容易算到了结果,焉有瞒着不说的道理?你知不知道半年内青湾便将遭遇一场浩劫,会死很多的人!而我却提前看到了,清楚地看到了啊!”
银发少年急了,说着便欲向外冲去。然而莫尘只是死死地拦在门前,轻易不肯放他离去:
“小家主,你还记不记得老家主第一次教你认星时,都说过些什么?”
“父亲当时……当时他说无论发生什么,卜星者都一定不能莽撞行事。若是代入了太多的个人感情,其自身便会成为星流中最难以预知的变数。这个时候,卜星者便不再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观星人,而由此而导致的星流不稳,势必引起计算出来的结果更加难以把握……”
莫泽明喃喃地回忆着,却仍不住地摇头,“但如今人命关天啊!若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不仅仅是那万余岛民,包括冷小姐、子隐兄,还有你我在内的所有人,可能都会死在这里!”
说着他突然奋力推开了莫尘,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一路上逢人便警告说即将有劫数降临。然而,岛民中却鲜有人相信少年人的这番说辞,哈哈一笑便算听过了。
见连番解释也未能奏效,令莫泽明心中愈发焦急起来,竟失口恐吓起对方,说若是今后遇上了不好的事,不要怪自己没有提醒过他们。
岛民们虽然单纯,却并非没有脾气。他们对这个成日将自己关在屋内的银发孩子本就没有多少了解,这样一来反倒被其激怒了。其中甚至有人讽刺起他是在故弄玄虚,是陆上来的危险术士,江湖骗子。
直至莫尘匆匆赶来,才替冲动行事的少年解了围。然而主仆二人此时却不知道,这次意外便仿佛是埋入粮食之中的酒曲,虽然表面上看暂时看不出什么变化,内里却已经在慢慢发酵,即将酝酿出一坛随时都可能爆燃的烈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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