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绥十年,八月十五,月夕节。金桂飘香,天高云淡。是夜,身体略为好转的晔国公祁和胤,照例与妃嫔子嗣们于宫内的流影台中用膳赏月。
琴瑟和鸣,水袖翩翩,光禄卿特意安排的乐师与舞女使出浑身解数,终令久病不愈的晔国公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然而,当他的眼神从自己一众儿女的身上扫过时,却忽然意识到竟是少了一人。
笑容很快便从祁和胤的脸上消失了——那个他最为宠爱的小儿子,似乎还是头一回没有在宫中过月夕节。此时憔悴的国主还并不知晓舰队于海上遇袭的消息。他抬头看着天上如银盘般皎洁的孪月,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惆怅:
“瑾妃,若是你在天上能看到隐儿如今的模样,应当便不再怪我了吧……”
祁和胤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声音却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然而,却自殿外忽然闯入了一名神色慌张的墨翎卫,口中高喊着急报。国主浑身上下猛地一震,似隐约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慌什么慌,搅扰了父王雅兴,你可担待不起!什么事同我说便是了!”
世子祁子修面露不满,立刻起身欲去殿外拦住对方。
然而墨翎卫向来只受向百里管辖,并不听从祁子修的命令:“世子,此事关乎子隐少主安危,小人还是直接说与国主知晓吧。”
年轻的储君当即竖眉瞪眼起来,眼看着就要发作,却听身后的父亲喝道:“修儿你让开!他方才是不是说,此事与隐儿有关?”
“正是征伐澎国的舰队传来的急报!”
墨翎卫将手中一封墨鸦传来的帛书举过头顶,恭敬奉上。祁子修无奈之下,只得退至了一旁。
祁和胤挣扎着自王座中站起了身,将大袖一挥,君威犹存:“修儿,既然你那么想知道信中写了什么,便去亲口念给寡人听!”
祁子修不由得狠狠剜了一眼传信的墨翎卫,有些不情愿地从其手中接过了帛书。其实他早已猜到其中所言何事,虽有些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但转念一想,却还是无所顾忌地朗声念了起来:
“急报。行船半月,及至天怒海峡,遇大雾,数日不散。今舰队大部已至海峡南端集结,唯少主与统领谢循所乘旗舰未归,死生莫测。末将派人苦寻数日无果,无奈昨夜天降异像,海凌屿于一夜之间沉没入海,次日见残舰尸骸无数浮于海中。如今军心涣散,无奈之下,特修书恳请国主允我等班师回朝,另图他策。舟师代统领,卓修阔。”
帛书刚刚念完,却已在殿上引起了不小的骚乱。王族宗亲们不禁纷纷私语起来,而国主手中握着的白玉酒爵也砰然落地,摔了个粉碎。他自己则整个人颓然跌坐回了王座之中。
“父王,旗舰既沉,于士气打击颇重。群龙不可无首,儿臣以为——”
祁子修反手便将帛书丢回了那墨翎卫的脚边,随后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劝慰起父王来。可他话刚说至一半,却听王座之中的祁和胤暴喝道:
“你以为什么!自己的弟弟失踪,而你所关心的却只有士气么?!”
祁和胤虽因病虚弱,此刻说话声音并不算高,一喝之下却还是令纷乱嘈杂的流影台上瞬间变得安静下来,空气间只剩下其粗重的呼吸声于廊柱间回响着。
“父王,为君之人,当以社稷国家为重,这不是您一直以来教导我们的么?”
沉默了许久,始终跪着的世子才又开口替自己辩解起来。
“但你现如今还不是国主!当日若非你临阵退缩,不肯率队出征,隐儿他也不会自告奋勇替了你的差事!如今失踪之人可是你的亲弟弟啊,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安危?心中所想的,便只是如何在寡人面前说些无用的屁话?!”
祁和胤重新支撑着从王座中站起了身,暴风骤雨一般地斥责起长子来:
“寡人曾无数次告诫于你,居高位,秉厚德。身为世子,切不能患一己之得失,而需兼容并包,与血脉兄弟共理朝政,勠力同心,方能功在当代,利于千秋!可你却是如何做的?!”
但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向来对父亲恭顺有加的祁子修也突然情绪失控,大声反问了起来:“可父王你有没有想过,儿臣所以会患得患失,或许正是怕您会起那废长立幼之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寡人先前还奇怪,为何自从立修儿为世子后,你便对其他几个兄弟防范有加,尤其是对隐儿!难道你便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此担心,或许并非是因为同胞兄弟的缘故,而是你自己心里都隐隐觉得实难堪此重任?!”
晔国公也彻底光火了,抄起自己面前的酒壶酒盏狠狠砸向了长子身上。
祁子修并没有躲避,额角被砸了个正着,登时鲜血淋漓。可身边的宫人侍女之中,却无一人敢上前搀扶,甚至连国主身旁最亲近的老奴都不敢开口劝解半句。
然而,年轻的储君却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丝毫不顾是否会被责罚,继续顶撞起来:
“一口一个隐儿!莫非在父王的眼中,那个庶出的弟弟,竟比儿臣这个世子还重要?此刻父王莫不是在想,若此次随船出海的人是儿臣,若失踪的那个人换作是儿臣,你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立子隐这个庶出的小畜生为世子,由他来继承大统了?!”
“逆子!你与隐儿皆是寡人血脉,出言怎可如此不逊!似这般小肚鸡肠,患得患失,当初立你为世子,当真是寡人此生最大的失策了!”
祁和胤气得浑身颤抖,一双眼睛也憋得通红,爆出了根根血丝。盛怒之下,他竟唰地一声自王座旁的剑架上抽出了佩剑,朝着长子身前踉跄走去。宽大的袖口略过膝前的小案,将其上的珍馐佳肴尽数带翻在地上。
直至此时,流影台中的一干人等方才有所行动起来,有的人劝有的人拦,更有胆小的王子公主,吓得当场哭出了声。
可祁子修却死活都不肯低头认错,任凭父王将利刃架在自己颈上,脚下居然未动分毫:“父王——这是要亲手杀了儿臣么?”
晔国公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持剑的手高举过头,忽然一声大喝,将世子身旁的一张小案斩作了两段。而他那一双浑浊的老眼中,也早已流下了泪来:
“家无教训,遂有逆子!是寡人没有教好你,这世子之位,你不用再坐了!”
君令既下,祁子修却呼地一下站起了身,竟是顶着剑锋,全然不顾其在自己脖子上划出的一道淡淡的血痕,眼神中的疯狂,直迫得晔国公也不禁退后了半步。
“如此——儿臣也只好得罪了!父王莫要怪儿臣,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说话间,他死死地盯住了父亲的一双眼睛,口中却是念起了一段根本无人能懂的话。那话音很轻,周围之人根本听不清楚其究竟在说些什么,然而国主的脸色却是一变,就好似溺水之人一般,喉咙里忽然呜呜哝哝地再说不出话来,执剑的手也缓缓垂至了身侧。
刚刚被废黜的世子似乎也没有料到,自己此举竟真的起了作用。其连忙退开两步,斜着眼睛试探般小声问道:
“父王您说——究竟谁才是晔国世子?”
此时,晔国公的眼神已经明显地涣散开来,先前的盛怒也在倏忽间烟消云散。祁子修发问过后,他竟好似一具行尸走肉般,毫无感情地答道:
“修儿是寡人立下的世子,也是将继我之位的晔国新主!你们所有人,都给寡人牢牢记住了!”
“谨遵王命!”
眨眼功夫,国主的态度便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不禁令流影台中的所有人都惊诧莫名。然而他们并不确定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也根本没有胆量敢去质疑祁和胤的出尔反尔,全都纷纷跪下身来,唯唯称诺。
祁子修更是喜形于色,紧接着又问:
“所以,无论我先前犯了什么错,又说了何等令父王不悦的话,都绝不会让你动那废长立幼的念头了,对吧?”
“那是自然。子修乃是寡人眼中唯一能够继承晔国大统之人。”
“可若是我那个弟弟现下仍然活着,父王又将如何决定?”
祁子修突然有些享受当下的这种感觉,似乎尚未登基,便已经掌控了一切。他满心以为,这次也会得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回答。谁知面前的祁和胤并没有立刻作答,反倒是眼角的肌肉难以察觉地抽动了几下。
“父王,我方才是问,如今若是子隐尚在人世,您又会怎么办?”
年轻的储君忍不住重新问了一遍。然而其话音刚落,却忽见父亲眼中闪过了一丝凌冽的寒意!说时迟那时快,不等祁子修反应过来,晔国公竟重又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凌空朝长子的身上斩将过去!
片刻前还洋洋得意的世子登时吓得跌坐在地,本能地举起右手去挡。只听一声惨叫,切金断玉的利刃便已将他的手掌连同半截小臂齐刷刷地砍断,当场血若泉涌!
祁子修蜷缩在地,却根本来不及伸手捂住残肢。剧痛激发了他求生的本能,用一个无比怪异的姿势躲过了父亲的第二斩,连滚带爬地仓皇躲向了殿内一根粗大的立柱后。
然而,这场血腥的杀戮却仅是刚刚开始。祁和胤仿佛着了魔一般,继续挥舞着长剑疯狂砍杀起出现在其面前的所有人。无论宫中仆役,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全都于飞溅的鲜血同惊惶的尖叫声中一个个倒了下去!
杀戮足足持续了两炷香的功夫,年迈的国主方才停了下来。他一会儿仰天长啸,一会儿又垂目哭泣,似乎精神已经彻底失常,甚至连面颊上的肌肉与眼珠都深深凹陷了下去,活像一具干瘪的骷髅!
而后,他微微松开了手,任凭长剑坠落在自己的脚边,整个人也恍若一株枯朽的槁木般,直挺挺地倒在了成堆的尸体与深达寸许的血泊中!
直至此时,几个侥幸逃得性命的女婢才重新自流影台的角落里探出头来,战战兢兢地观察了一番后,飞也似地逃了出去。紧跟在她们身后的,是同样吓破了胆的祁子修。眼下其右侧的衣袖早已被手臂上流出的鲜血浸得透了,面色如纸的模样,更是恍若一具自墓穴中爬出的尸体。
然而年轻的储君刚刚奔出流影台的大门,便迎面撞见了一个矮胖的身影。正是今日自称身体抱恙,没有来赴赏月宴的靖海侯祁守愚。
世子立刻双腿一软,当即瘫坐在了对方身前,哭诉起自己的遭遇来:
“王叔,王叔你可来了!方才,方才父王要废了我的世子之位,我便念了一段你教给我的清心咒,想让他收回成命。未曾想,未曾想他却突然变得疯了,将所有人都杀光了!还砍,砍断了我一只手!”
“竟有此事?我那王弟如今人在何处?”
祁守愚佯装错愕,蹲下身子亲手替对方包扎起了伤口。
“父王他已昏死在了殿上!”
“贤侄莫慌,清心咒绝无可能致人疯癫,一切都待本王进去看了再说。不过此事日后若是追查起来,难免不会遭人怀疑确同那咒语有关。贤侄还需牢记,切莫再与旁人提及任何我向你传授咒术之事,否则你我二人都将难脱干系,记住了吗?”
“侄儿明白,侄儿明白!”
祁子修频频点头,在对方的搀扶下踉跄站起了身来,头也不回地遁匿在夜色中。随后,循声而来的墨翎卫也赶至了殿前,在祁守愚的安排之下,将国主送回了寝宫。
然而他们之中并无一人察觉到,面前这位矮胖亲王隐藏在嘴角眉梢里的,那几乎快要掩饰不住的猖狂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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