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府。
汪夫人拢了油伞,手提湿漉漉的裙摆迈过门槛。
见丈夫坐在书房桌案前喝得酩酊大醉,不免开口责怨起来:
“老爷啊,安置的时辰了,你怎么喝这多酒?房门也不知关上,漫天的水汽扑进来,对你身子不利啊……”
汪灿把着酒壶,忪忪抬起迷离的醉眼,对女人吃吃的笑:
“你…你个妇道人家莫要多事…好好的…伺候娘去吧……”
“哎呀,你看看你……”
听他话音含糊得像是舌头短了半截,汪夫人知他喝了不少,又是埋怨又是心疼。
转到汪灿身边,女人哈腰凑在他的耳畔,提高声音道:
“你放心,娘她已经睡下啦。要说那位江神医啊医术可真是高明,娘才吃了他几副药啊,这样湿重的雨天里骨痛居然没有复发,睡得也比以前安稳多了!”
举壶的手瞬息停在半空,汪灿沉默不语,鼻翼嚅嚅的翕动不已。
汪夫人忽的发现丈夫微松的眼尾闪着星点水光,遁然大惊。
想到朝中最近风波一起接着一起,女人心有不安,只片刻犹豫,便温和的靠近问道:
“老爷,你这两日总心神恍惚的,可是心底里压着什么事吗?你告诉妾身,妾身愿为老爷分担一二。”
汪灿“咯咯”的苦笑,机械而缓慢摇头:
“不必啦,不必啦…有时啊,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夫人,你先去睡吧。”
女人直起身子,凝视他一会儿,无奈的叹气退了出去。
院中风声渐疾,雨瀑倾落,哗哗的浇着房檐,响动震耳欲聋。
良久,汪灿握着酒壶晃晃的起身,迈动僵硬的步伐走到门前,“嘎”的用力推开门扇。
顿时,烈风卷着冰冷的雨滴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鞭打般的疼痛催得他酒醒了一半。
汪灿并不躲闪,迎着暴雨站到院中,看满目庭草在狂风雨打之下纷乱的仰伏无状,尘泥于甬道间斑驳飞溅。
触景生情,汪灿想到了自身。
他认为,自己就像这院子里备受逆风豪雨摧折的草木,被天地间巨大迷朦的水雾所困,仕途茫茫不见出路。
他又想到了九王爷华南赫,想到自己在勤明殿外无意间听到的秘密。
内心凄苦,无处排遣。
忿然掀开壶盖,汪灿仰头猛灌几口酒,指天痛骂:
“老天爷,你为何如此有眼无珠!想我汪行止入仕二十载,不求高官厚禄,但求无愧于本心,无愧于社稷黎民!
可你偏偏要狠心的捉弄我,你为何要让我听到不该听到的事,将我置于两难境地!”
饮尽壶中酒,汪灿甩手摔了瓷壶,继续痛嚣:
“九王爷于我有再生之恩,而今明知恩公大难临头却只能袖手旁观,我汪行止真是枉读圣贤之书,枉为人臣立足与天地之间啊——”
银白的闪电撕裂天穹,雷声振振,将汪灿哀痛的呐喊无情的吞没了。
很久以后,汪灿颓然举步,蹒跚着走出了府邸。
他就像个孑然的幽灵一般,在深夜的雨中缓慢的移动,踩着过踝的积水,摸着黑一路行至九王府外。
小厮应声开门的瞬间惊呆了:
“你是汪大人?”
将人让进门来,小厮头前引路:
“王爷还未安置,里边请。”
汪灿浑身被湿透的衣衫紧裹,哆哆嗦嗦,凉白的嘴唇一开一合时就有薄薄的寒气从口腔里喷出来,形容无比狼狈。
他两眼无神,对着小厮痴惘的摆头:
“不必了,下官……就在这里等九王爷……见了他,下官即刻就走。”
小厮微微皱眉却无反驳,想了想就回了句:
“那您坐在门房里稍候,小的请来九王爷就给您盛姜汤去。”
蛊笛闻讯赶到时,也被汪灿吓了一跳。
孪生兄弟华南赫正在傅丹青的茶楼里面陪伴云汐,此期间由蛊笛代替他留于府邸,担任“九王爷”的角色。
蛊笛自然清楚汪灿对于他们的重要性,快步上前扶住他:
“行止,你为何深夜顶雨前来?可是宫里头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汪灿直视青丝霜染的伟岸男子,眼底一热,犹豫间刻意避开主题:
“云主子过身了,朝会要停些时日了。”
蛊笛的目光一跳,疑虑着眨了眨眼:
“这事我是知道的……”
对面之人的表情,仿若有什么事强压心底,经几番努力都是欲言又止,让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行止,你我朝堂上下多次共事,有话不妨直说。”
蛊笛和煦的笑笑,接过小厮手中的甜白釉碗,亲自将热气腾腾的姜汤奉与汪灿:
“先喝口热汤,等会儿我让下人拿套衣服给你换上。”
汪灿受宠若惊,捧着瓷碗呆立半刻,骤然一跪到底。
惊惑过后,蛊笛很快镇定下来,上前拖拽汪灿:
“你这是做什么?有事起来讲!”
汪灿不依,几口饮尽姜汤,放了瓷碗朝蛊笛就是俯首一叩。
再抬头已是热泪盈眶,他定定的看着蛊笛,言之切切:
“九王爷,那日迎劳若非有您,下官必遭瀛人羞辱。您予下官的恩德,江神医予汪家的恩德,下官俱都铭记于心,然苦于无以回报……”
“哈,原是为了这个纠结啊。行止,那就是你太过小气了啊!”
蛊笛呵笑,扶起他来,挑眉看他道:
“我是真心爱惜你的才华啊,既然你已入内阁,往后好好报效朝廷便是还了我的人情了,如何?”
汪灿惭愧的把头低了低,支吾其词:
“还有一日,王爷就要启程…赶赴东瀛了……”
蛊笛蹙眉,不解其意,旋身坐到木椅上,信口附和道:
“是啊,多说也就半月,我便回京了。”
“王爷,此一去数千里,跨洋过海千万小心……多带些下人,务要保重贵体。”
汪灿突然抬起头来,眸色冉冉的好像经风欺起的火苗,自黑暗空洞的深渊底处陡然蹿起老高,粲亮而醒目。
推开小厮托来的干净衣袍,汪灿正对蛊笛,抱拳复作深拜。
蛊笛与他静默的对视,沉吟中眼底划过一抹精芒。
他全然读懂了对方隐晦的话意,逐的了然点头,拱手回一礼:
“行止,待我回京之后与你义结金兰,可好?”
汪灿内心极为震撼,睁大的眸子里光辉颤颤,情绪复杂澎湃:
“下官不过草芥之躯身份卑微,对王爷只能尽些绵薄之力,岂敢高攀皇亲国戚?”
蛊笛深受感染,与他携手,诚挚道:
“我看重你的真性情,行止,你这位金兰兄弟我交定了。”
……
派人驱车送走汪灿,蛊笛负手回到寝房。
“怎么,人走了?”
玉玄矶从八仙椅上慢慢起身,察觉到他的闷闷不乐:
“你怎么了?汪灿冒雨前来对你说了什么?”
蛊笛容色沉沉的坐下,直言:
“汪行止把我当做九弟对我示警,此去瀛国的路上不太平。”
“华南信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想在路上对他的九皇叔动手!”
玉玄矶怨恨的说着,指尖微微用力,手中的茶杯立刻碎为粉屑:
“华南显,你不必担心,这次我陪赫哥哥前去东瀛好了。”
蛊笛摇头:
“不妥。天衍门就安在瀛国,论起来我可比你和九弟熟悉那里。我想好了,这次还是由我代替他去吧。”
玉玄矶随即又说:
“带上我,我陪你去。”
蛊笛还是摇头:
“云汐才逃出宫来,牵机毒未解,你留在她的身边保护她,你们兄妹是该好好团聚了。”
玉玄矶思索一刻,确是左右为难,便不再坚持,只提醒他道:
“如果让赫哥哥知道了,他绝不会同意你替他涉险。”
蛊笛望着玉玄矶笃定一笑,话里有话:
“所以要想个办法,不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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