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不可破。
皇宫,朔风堂后院的一角火光冉冉。
静乐郡主惴惴蹲在火盆前,将手中《珍撰琳琅录》的书页一张张的撕下来。
泛着秋凉的旋风平地卷起,夹着幽怨般的呜咽。
炭火“噼啵”作响,炸起几点火星。
静乐吓得缩了缩脖子,张大惊恐的眸向四下看了看。
“云妃,你可别怨本主。是你从本主身边夺走了九叔,本主…本主只毁掉你一本菜谱而已,并不算过分!”
自言自语念叨完,静乐觉得心底的负罪感减轻了不少,整个人也轻松下来。
“哼,什么桃面丸…蛟珠梨……”
视线再次转回到破败的书册上,女孩冷漠的随意翻看,又扯下两页纸撕碎。
正要投入炭盆的动作被猝然而至的低吼声阻在半途:
“你在做什么!”
静乐悚然一惊,腿上那页目所剩不多的书册就顺势滑进了炭盆。
顿时火舌更为猛烈,自盆里蹿起老高。
没等女孩反应过来,那身影已落到她的对面,快如一道闪电,倾刻就从火盆里捞出了烧得焦黑半糊的书册。
“勒公公,怎么是你?”
静乐木呆呆的起身,望向来者一身鸦青色的官服。
这不是司礼监的秉笔大人吗,当初拿话撩过她的那位?
勒霜一张冷俊的面容被跳跃的火光映得半明半暗,淡淡的眸中写尽了懊恼。
他不顾静乐的疑惑,摊开那半壁残卷,心痛如绞:
“这本书,居然在你手上……”
“不,书不是我偷的。我、我也没有杀任何人!”
静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诚惶诚恐的摇头。
“它被云妃娘娘视为至宝,你为什么要毁掉它!”
勒霜将精致的凤尾长眸挑至极限,紧紧逼向女孩。
静乐讶异的和他对视,脸上的怨怼越凝越重:
“我恨她,我就是要报复她!是她抢了九叔,是她指示恶人意欲毁掉我。既然她先抢走我最为重要的宝贝,我现在毁掉她所看重的东西,又有什么错?”
勒霜瞬间不再与她争执,只静默的看着她那怒发冲冠的模样,淡漠的笑容颇为伤感苦涩。
女孩赌气般的咬唇,终于被男子异常平静的目光盯得心口发慌。
良心不堪煎熬,她仰面歇斯底里的发脾气,挥动两个拳头嚷得面红耳赤:
“怎么,你也为她着魔了?我毁掉她的宝贝书,你气不过是不是?想到她会伤心,你也会跟着难过,是不是!
皇帝哥哥如此,九叔如此,如今你也如此。你们疯了,全都疯啦——”
“你错了莹儿,我会心痛,不是为书,不为云妃,而是为你。”
静乐倏然闭了嘴,怔怔望着勒霜一双越发乌蒙蒙深陷的眼,心绪凌乱莫名。
四目相对,勒霜再无避讳,坦诚直言:
“莹儿,老实说我真的心疼你。我知你根本不是她们口中十恶不赦、矫情不可理喻的女孩。你只是寂寞太久,想要被人时时关注而已。”
静乐一时语塞,就这么傻傻的站着,渐渐湿了两眸。
勒霜的眼眶紧跟着泛了红,长叹一声:
“你是这么善良无邪,眼见你被人欺骗,被人利用,我只恨自己没能及时护住你。”
静乐闪闪的眸光带着些微惊惶,赧然无措的向旁侧偏转,羞答答的轻问:
“勒霜…勒公公,你究竟是什么人?”
勒霜清晰的唇线涩涩上扬,正要作答,突有嘈杂的声音涌进院落。
“呵呵呵,还是由本督告诉你他是谁吧。”
东厂提督月西楼走在番卫对首,见静乐和勒霜距离近得就快贴到了一块儿,一丝阴狞的光芒掠过鹰眸,两手一推就将怀里的东西扔到二人脚下。
兔子面具、夜行衣……
静乐错愕的后退两步,被那方兔面捉住了眼瞳。
月西楼手捻一只褪色的珠花,玩味的笑声好似琴音流水,听不出任何动怒的先兆:
“猜不到吧,你心心念念的‘大哥哥’,正是本督的干儿子,司礼监秉笔勒小北,勒公公。”
邪冷的眸子兜转半周,越过怔然不语的静乐,横向勒霜:
“这几年,本督总觉背后有双眼睛在时时盯着本督的一举一动。
本督绞尽脑汁猜啊,找啊,又怂恿皇上一夜血洗东厂、皇宫司礼监,杀了不少自己人,却不想真正想要治本督于死地的人,竟是被本督一手扶上司礼监二把手的好大儿啊。”
绵长靡丽的话音一落,他身后番卫向两侧分开。
一人被麻绳倒剪了两臂,推出了队列。
即便被酷刑折磨得没了人样,勒霜还是认出了此人,乃是自己派去给九王府送信的小太监。
十指在衣袖里悄然蓄力,勒霜一寸寸的寒了脸色,目光利如刀刃:
“杀害瀛使陷害云妃,夺走她的《琳琅录》的人,其实是你!”
月西楼听后悠然一笑,唇齿间吐露的话语冷锐如坚冰:
“本督没杀任何人,坂田被害不过是他人设计引云妃入局。本督便将计就计再设局,从设计者手中抢去《珍撰琳琅录》,用来牵出你这双眼睛。”
勒霜脸部的肌肉不自主的抽搐起来:
“难怪,你要把书交给莹儿,逼她动手毁书。”
月西楼将珠花弹到地上,狞笑:
“小子,你还是嫩了!”
“莹儿,随我走!”
勒霜不和月西楼纠缠,伸臂去抓静乐,被月西楼横掌挡开,即刻飞腿横扫蹬向勒霜的膝头。
这小郡主自身牵进好几挡事件里,既是当事人也是证人,可不能被勒霜带走。
勒霜步子猛撤避开攻击,分臂就是一拳,和月西楼对过几招一个提越,带着残书跳上了房脊。
月西楼紧跟,双脚落上瓦檐朝勒霜一笑:
“身手不错嘛。原是本督眼拙,竟不知勒公公也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勒霜咬牙,掉头一路飞檐走壁,却很难甩掉月西楼。
静乐孤立在院子里,从地上拾起被月西楼踩得没了形状的珠花。
努力的回想,寻遍每寸记忆,她迷惘的眸色渐近清明。
终于记起了这支珠花,连带想起了某人。
泪水夺眶,女孩对着珠花悲喜交加,且哭且笑。
时至今日她才有所顿悟,原来世间真正了解自己的人,并不是那个一直被自己深爱的男子,而是停留于某个时光的角落里,最易被自己忽视的人。
“原来是他……一直都是他……”
珠花紧握于胸怀,静乐放声大哭,猝然仰面向番卫们祈求:
“不,你们不能伤害他!他是好人,是他救了我!”
百户长上前,眼尾飞挑:
“郡主在说什么话,那勒公公可是咱们督公的干儿子,父子之间能有什么隔夜仇?
我们督公悉心栽培他一场,如今不忍他误入歧途罢了。
郡主既与勒秉笔是旧识,莫若随我们走上一趟,待找到他们父子,还望郡主好言规劝秉笔大人一番,让他尽早回心转意的好。”
静乐郡主到底年轻历事少,被百户长几句话就哄得天花乱坠,只觉他的话在理。
若真能说服大哥哥不要和月西楼作对的话,他就不会受到重刑责罚吧。
想到此处,静乐手捧珠花勇敢的点头,娇美的脸庞展露出纯真的笑容:
“好,本主随你们去找勒公公吧。”
“好,郡主请。”
百户长颔首,眼睫下方幽深的黑瞳闪过阴冷弑杀的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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