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坤宁宫
冷青堂悠然垂目,眸光含着一丝慵懒不经意的流转,便让四下匍匐的宫人们个个头皮绷紧,一股恶寒从心底油然而生。
纵是巍然立于琼阶、神情居高临下的皇后,见了冷青堂那威压十足的眼神都觉腿软,若非宫娥搀扶,估计她此刻已是容色狼狈的跌坐在地上了。
然,她是皇后,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当今天子的发妻
想到此处,钱皇后极力隐忍着胸腔之中的怒火,紧紧抿唇咬了咬牙,雍容华美的容颜上五官抽搐。
转念想,莫说自己没做过陷害东厂提督之事,就算自己真的做过,如今被他知道,他也没有只手遮天的能耐,敢在皇宫里众目睽睽之下,动她一根毫毛!
不过是个好皮囊的太监!
他,又有什么资格在天子正妻的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臭嘴脸。
“面子?”
钱皇后冷笑,举头望月,随即低眉向素潋递个眼色。
素潋蹙眉,颔首退出,带领两个内侍去处理宫门口的尸体。
钱皇后站在宫苑原地,两手拢于盘丝凤凰纹衣袖里,微扬精致无暇的下颚,勉强装出几分镇定的神色。
她原本打算歇息了,金钗玉簪如数卸下,乌黑的秀发垂落至腰际。满面脂粉虽已洗去,那张经岁月侵蚀、悄生爬上几道皱纹的脸依旧白得出奇。准确来讲,便是种无一丝血色的,煞白。
阴郁的凤目填琚着无抵的愤怒,而这份愤怒的起源,便是眼底那种种难以掩盖的惧意与惊恐。
东宫钱皇后,她的身份是她最后的防护和支柱,是她能够轻易佯装镇定,与不速之客凛然谈判的资本。
“若然本宫给了冷督主所要的面子,不知督主大人又该以何做为回礼,答谢本宫呢?难道是……夜闯坤宁宫?”
钱皇后倏然顿住,冰凉的嘴唇扯了扯。
继而将积攒的全部勇气尽数用上,容色沉沉的冷哼,一字一句硬声说道:
“你可知,这是杀无赦的死罪”
一句“死罪”从钱皇后唇间倾吐而出,大有气震山河之势。
她好歹是统领六宫之人,那种出口成句、震慑全场的手段,耍起来如鱼得水。
可此刻立在她面前的,并非是素日里任她拿捏的后宫嫔妃、宫娥内侍,而是让皇上想想都会头疼的东厂提督冷青堂!
如今,她那点强装出来的嚣张落在他那精光隐现的犀利眸子中,无非是垂死挣扎、如困兽犹斗般可怜、可恨!
“皇后娘娘恕罪!”
冷青堂蓦地薄唇翕动,微勾的嘴角像是在刻意张扬出几分恣意和桀骜:
“想来是您于后宫形影相吊,似乎孤独的很。嫣晚昨夜向臣托梦,嘱咐微臣闲暇之际,定要过来向娘娘千岁请安。”
轻飘飘的一句如烟波缥缈无重量,却将钱皇后煞费苦心渲染出的凤仪气场,彻底打压下去了。
乍一听“嫣晚”两字,钱皇后轻减的身躯剧烈抖了抖,一丝莫名蚀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径自攀上了她的脊背。
素潋适时赶来,将一件弹花妆缎披风搭在皇后身上,巧妙的帮她掩饰住眉眼心头所流露出的最真实情绪。
冷青堂暗自得意,于是趁胜追击继续道:
“嫣晚说她舍不得皇后娘娘,以后有时间便要亲自回来向皇后娘娘您,请安问候……”
钱皇后当即气结,倒抽一口凉气后眼睫高挑,咬紧牙关生挤两字出口:
“不必!”
话才出口,她便当场愣住了,开始懊恼自己的愚蠢,光洁的额头两鬓,丝丝青筋凸起,突突没命的跳。
钱皇后恨不得此时谁能递来一把尖刀!
手握利刃,她定会扬起武器,与面前的奸佞之人来个鱼死网破。
当然,若然真是那般,最后死于非命之人只会是她!
对付她,这武功高强的东厂提督很可能只需费一指之力,完全做到兵不血刃。
“哈哈!”
冷青堂眸光闪烁,内里透出一种晦暗不明的神彩,朗声大笑,音色带着十足的不屑与嘲讽。
愚蠢至极的人,总想借着与他联手之名收伏东厂,这做法无异于以卵击石,简直自不量力!
眼见钱皇后身形怔怔没了来言去语,冷青堂笑容浅淡的微作摇头,叹声道:
“啧啧……好歹都是主仆一场。嫣晚为您失了性命,三更鼓响、午夜时分,不过是想回来看看皇后娘娘。
您却要拒绝一缕魂魄的好意,这未免太过无情了吧?横竖嫣晚念着您的好,走前曾为您备下一份厚礼,托梦时特意嘱咐微臣给您带来。”
说话间冷青堂微微侧头,示意身后的程万里。
千户大人会意,随即将一卷轴交给向他走来的素潋。
钱皇后眉睫颤颤,低眸看向素潋手上的卷轴时显露的艰难而纠结的表情,仿若接住了一个烫手山芋。
心虚作祟,她并不想看,内心想都不用想便是知道,它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冷青堂威逼的眸光锐利如刀,切肤拆骨般肆意,让她不寒而栗。
钱皇后只好示意素潋打开卷轴。
仓皇的目光,于字里行间反复做着不安的辗转,钱皇后华美的脸,一寸白一寸青,不禁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咯脆响。
衣袖里,手掌狠握成拳,竟对长长的指甲嵌进肌肤的痛感,都是浑然不觉。
“岂有此理!”
阅完全部字迹,极度的愤怒与恐慌,令钱皇后端庄的容色转而狰狞无状,一呼一吸的吐纳俱已乱了章法。
素手一扬,她欲要扯过卷轴撕毁,卷轴却在这刻遁的从素潋手中滑落。
只见素潋怪异的吃痛蹲身,一手紧握另一只手腕。
冷青堂轻然抬手,掌下便有一股肉眼无法觉察的阴风向钱皇后直扑过去。
她的身子不受控的向后仰,素潋惊叫一声再顾不得卷轴,与众宫娥内侍团团围了来,抢在自家主子身躯沾地之前,堪堪将她扶住。
钱皇后稳住身形那时,正看到卷轴回到程万里手中。
方才逃过一劫,此时的她心存余悸,冷眼不甘的注视那清幽月光下一副漫不经心的欣长身影,厉声呵斥:
“冷青堂,你居然敢”
他竟对她起了杀心?就在坤宁宫、皇宫内院……
这阉人,胆子未免太大了!
“臣的意思都在这份供状上,白纸黑字,嫣晚生前已然写的清楚!”
冷青堂不想再与一个愚蠢至极之人多做周旋,有意将话题引向今晚他擅闯东宫的目的。
一颗心被仇恨的业火猛烈的烧灼着。
他不能再选择低调忍耐了!
自身中毒、蒋雄之死、袁浅身残与云汐失踪,几桩事件环环相扣,都因钱皇后一时的贪念,自作聪明动用了嫣晚这颗早被西厂明澜收买的棋子,妄想以此控制东厂!
刚刚冷青堂向钱皇后展示的卷轴,便是嫣晚的供状。
凭她,虽无法有力的揪出明澜这幕后黑手,可她出自坤宁宫,却是将事件矛头对准皇后,借她之手为自己复权的铺路的便利途径。
只要复权,便可直接打压明澜!
那假供状上述条条框框列得明白,所讲之事,俱是她如何受钱皇后指使,假借与东厂提督结作对食之机,暗地下毒对其加以谋害的原委。当然,供状最后,还有嫣晚的红色手印。
“荒唐!”
钱皇后没有轻易落套:
“就凭这张伪造的供状督主大人便要诬陷本宫,是否太过于自信了?”
嫣晚已死,即便供状在此也是死无对证!这一点,便是她这位六宫之主而今有恃无恐的原因。
冷青堂从始至终都一副温润如玉的雅然之貌,任银月的清光撒落周身,勾勒出一抹线条柔和、削瘦落拓的身形轮廓。
那张刀裁般的俊脸上五官精致绝伦,透过迷蒙的月色,于夜色中看去,恍然温润
、美如潘安。
但拨开那层朦胧,明明入眸的是眉目如画,却给人一种来自于地狱的阴冷,仿似是嗜血而归的修罗。
“微臣素来自认是个谨小谦虚之人,若然娘娘无有兴致与臣一同赏月,臣只有去勤明殿陪皇上聊聊天了!”
钱皇后闻言嗤笑:
“哼!督主大人认为凭借这纸假供状,皇上会信你?”
说话之时,她暗自揣测,莫不是自己太过高估了这位东厂提督?
“皇上能信几分臣不清楚,然臣来时听说,万皇妃此刻正在勤明殿伴驾。臣与皇贵妃,还是很投缘的。”
钱皇后脸色一变。
哪里是高估?分明是自己低估了他
谁不知道万皇妃为了稳操六宫协理权,正处心积虑对付她这凤位之主。
若是让万皇妃拿到嫣晚的供状,断不会再给她辩白翻身的机会。
万皇妃的脾性,向来是一朝得势乘胜追击,最终斩草除根。
宫墙深院,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她必须小心应对。
钱皇后凝眉思索半晌,再次开口之时,厉气全消,音色自是温婉了很多:
“既然冷督主没有先去勤明殿而是来找本宫,想是本宫对冷督主还是有些作用吧?”
冷青堂眉尾一挑,黑曜般的眼眸闪出一抹狡黠的光亮,不吝赞赏道:
“皇后娘娘果然是个聪明人!”
“想让本宫做什么?”
钱皇后略过弯弯绕,单刀直入。
只有弄清这反复无常的阉人在打什么算盘,她才能思索反击的对策。
见她如此爽快,冷青堂无温的俊脸上逐的绽露出一丝笑意:
“微臣不过是想拿回本该属于臣的东西!”
这话说的未免太过理直气壮,极是符合他的脾性!
“本宫可没那等权力!”
钱皇后自然明白冷青堂想要借近来所树几件功绩,求得官复原职,重蹬司礼监掌印的权座。
可事情哪有那般容易,并非是上嘴唇下嘴唇一碰便可手到擒来。
“您是没有,可皇上有!”
“皇上?督主太高看本宫了!”
钱皇后惊愕,虽说她在皇上那里算是说得上话,可涉及复官之事,毕竟太过敏感。
“是吗?”
冷清堂寒笑眯眸:
“微臣斗胆出个简单的题目,请皇后娘娘猜猜看,臣被您指派的对食下毒加害险些丧命。现有幸重活一回,是要选择忍气吞声,还是即刻去皇上那里聊上一聊?
之前办过穆阳布政史之案,皇上几次宣臣进宫见驾。臣恐中毒之身惊扰圣驾,为替娘娘之行径做遮掩,才借故推脱不前。而今,臣倒不介意将这纸供状交予皇上,以证臣并非有意冒犯天威。”
“……”
事到如今皇后还有的选吗!她宁信江水竭、夏雨雪也不信冷青堂能忍气吞声!
而今的她全无退路,极是后悔招惹冷清堂这颗煞星!
吞一下口水,钱皇后僵僵点头,忿忿目光淬着隐忍与不甘,握拳直视冷青堂道:
“好,既然冷督主体恤,本宫便择日面见圣上,为督主大人达成所愿!”
冷青堂促狭的凤眸肆意飞扬,笑意狡猾的拱手道:
“如此甚好,臣谢过娘娘。时辰不早,臣不便打扰娘娘安置,就此告退等待娘娘的好消息。”
话毕凌厉转身,携着张狂纨绔的冷笑,带领程万里与几个跟来的小太监大摇大摆出了坤宁宫。
钱皇后身子一软,倒在素潋怀中。
“娘娘,娘娘!”
素潋吓白了脸,手摩皇后前胸,惊呼不止:
“您感觉怎样啦?您别吓奴婢啊”
钱皇后身形颤颤,气喘幽幽,冰凉如玉器的手无以自制的紧抓素潋的手,停驻于宫门口的一对眼神怨恨且无奈,抖声咬牙道:
“奸宦……奸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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