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特别市政府警察署并没有因为没抓到人而停止运转,相反,他们依然一天比一天过得潇洒。譬如,侦缉队一队队长赵子岩手里拎着纸袋和格瓦斯汽水,大清早的一步三摇往办公室走去。
纸袋子里装的是从弄堂口买来的生煎包,生煎的油光从纸袋渗了出来,警署走廊里香气扑鼻。赵子岩往办公室一坐,眯着眼喝了口汽水,打开袋子狠狠嗅了一口生煎,正准备一大口下去的时候,这时有人敲门了——
“赵队长,谢署长找您。”
赵子岩心里腹诽了几句,最终不情不愿走去署长办公室。
谢利安坐在办公位置看着他问道:“听说你们昨天抓了个共党?”
“是的,署长。”
“有什么发现吗?”
赵子岩叹了口气,很懊恼地说:“他招了,可是潜伏在我们侦缉处的陈声收到风声去报了信,那些共党全跑了。”
谢利安了然,带有提醒之意说道:“特务委员会对这个人很感兴趣,我们要是再找不到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人就得被他们调走了。到时候功劳在谁身上,我想你懂吧?”
赵子岩会意,立正给他敬了个礼,“卑职定不负署长期望!”
赵子岩年纪不过二十六七,从浙江警察学院毕业后来的警察署,前后不过五年,屡破奇案,抓捕了不少军统特工和民间杀手,一路高升坐到今天的位置。
正因为此,谢利安对他十分信任,时常将一些重案交给他。
而这次,谢利安要利用这个共党叛徒把地下党上海站情报网连根拔起,他要让新政府那些人对他刮目相看。
赵子岩回到办公室,他不急着整理线索,而是悠哉悠哉地把那袋凉掉的生煎包吃完,然后美滋滋地把那瓶格瓦斯喝掉。
每日清晨办公前他都如此,按照他跟部下说的话来讲:案子是办不完的,但饭一定要吃。
酒足饭饱,他这才慢悠悠走进警员办公室,给两个跑腿的老警员下达任务,“大强,你去查查陈声在办公室的电话打去了哪里。马冲,你别折腾那盆花了,再浇就死了。你带上几个伙计去按照名单上人的地址蹲点,可疑人员都带回来审查。”
两名老警员连连说是,跑开去准备了。
赵子岩并未对这个案子抱太大希望,他们昨天按照地址拿着照片搜寻了一晚上,那些地方早已人去楼空。共党收到风声都逃之夭夭了,哪会愚蠢得再回来落入他们的陷阱?
想到今天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赵子岩心态放平了,他悠哉悠哉地走出警署,打着巡逻的旗号买了半只荷叶鸡在路边啃。
吃完了鸡,他趁无人注意,悄悄将那片包着鸡的干荷叶塞进了口袋里。
午时,谢利安按耐不住了,他拿着那几本从户籍科调来的户籍资料走进审讯室,赵子岩连同两名警员紧跟其后。
董羽丰瘫在刑讯椅上,全身没有一块好肉,他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说:“人抓着了吗?可以把我放了吗?”
谢利安冷笑道:“托你的福,一个没抓着!”
董羽丰有些惊愕,“什么?这不可能!”想了想他又自嘲般笑了笑,“也是,他们很警觉。”
谢利安凑过去盯着他脸低声道:“我们合理怀疑你提供了假情报......”他挥挥手,赵子岩立马奉上一张照片,谢利安举着照片贴到他面前说:“想必你在陕北的老母亲一定很思念你......”
董羽丰看着那张母亲的照片,眼睛从无神到惊恐,他激动地挣脱着刑讯椅上的束缚,大吼道:“你们要干什么?我妈她是无辜的!有什么事冲我来!”
击垮了他心理上的防线,谢利安示意下属把他解开,然后他拽着他的衣领把人按到桌面上喝道:“你好好看看你辨认的这些人!再想想有没有其他方式可以找到他们!”
董羽丰满是创伤的脸慢慢抬起来,他绝望地看向桌上那些户籍证明,上面的照片都是和他横向联系的同志们。想起以前和战友并肩作战的场景,又想到陕北的母亲,他心里又愧疚又纠结,眼泪止不住地流。
赵子岩踹了他一脚,怒道:“大男人哭什么哭!快想!”
赵子岩这一脚刚好提到他伤腿处,董羽丰哭得更大声了,他手指颤抖地指向其中一本证件道:“他有个相好的,叫梅娘,在十六铺码头划船载客!他们很恩爱,要是他走得不远,一定会回来找她一起走的!”
月明星稀,十六铺码头上的渔船只剩寥寥几艘点燃着灯火。一名长衫戴毡帽的男人从黑暗处走出,他警觉地看着四周,一只手按着腰间的毛瑟手枪。
他走到靠近渔船边上,熟练地呼唤着:
“布谷——布谷——”
没过多久,一声娇滴滴的女声回应道:
“布谷——布谷——”
暗号对得上,周围很安全。男人放下心来,借着月色找到那艘船,踏了上去。
可是,当他踏进去的那一刻,渔船里瞬间亮起了煤油灯。在这忽明忽暗的灯光中,他看到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和一根枪管正对着他,他朝思暮想的梅娘在那人的旁边,正满脸泪水看着他。
他顿时明白,中计了!
他撒腿就退出渔船,与其同时,周围亮起了数十支手电筒齐刷刷地照着他。惨白的光线照到男人惊慌失措的脸上,男人孤注一掷,举枪就朝其中一个方向打去,希望能冲出重围。
老警员们身经百战,正面的警员迅速找掩体掩护,背面的警员立即放枪往他身下打去。
“砰砰砰——”
枪声响了,惊起林中一片飞鸟。男人双腿中弹,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赵子岩从渔船里出来,看着地上哀嚎的人冷冷地说:“拖回去。”
华灯初上,一辆黄包车载着闻思齐来到上海大饭店门口。刚下车,一名身着海军制服的中年人上前笑着迎接他,“闻处长,你可算来啦。”
闻思齐认得他,他入职报道那天与他打过照面。此人是76号的行动处处长,王鸣禹。
王鸣禹出身青帮,李默群在组建76号的时候用到青帮势力,于是他便直接坐上了这个位置。他三十多岁的样子,脸上棱角分明,个子不高,身子看上去弱不经风。但就是这么个人,江湖人送外号:笑面虎。
闻思齐笑着与他寒暄了几下,说话间俩人已经到了二楼包厢。没过多久,服务生开了门,李默群挽着一名身着旗袍花枝招展的女人有说有笑地走入。二人见了他,纷纷起身迎接。
李默群笑着摆摆手让大家入座,说道:“让你们久等了。”
王鸣禹笑呵呵地回应道:“不打紧,能跟李主任同桌吃饭是我等荣幸啊!”
趁服务生还没上菜,李默群一一给闻思齐介绍同僚,“这位是王鸣禹,行动处处长,你也见过了。王处长刑讯手段在76号是数一数二的,你有空可以向王处长取取经。他旁边这位是行动处队长,秦露,也是王处长的外甥女。秦队长虽是女流之辈,但巾帼不让须眉啊。”李默群目光最后再回到身边,说道:“这是内人叶丁柳。”
闻思齐带着标准的微笑逐一向他们看去,心底里明白每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哪怕是李默群的夫人,眼底也藏着一抹不易洞察的精明。
李默群继续说道:“思齐是藤井大佐推荐过来的,他可是美国西点军校的高材生,在军校里成绩样样都是名列前茅,藤井大佐说能够把他挖过来费了我不少心思呢!”
闻思齐笑笑,“主任抬举了,我现已休学,已经不是西点军校的学生了。”
今晚的宴席是给闻思齐接风洗尘,李默群介绍完,菜也上齐了。众人举杯,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大家脸上出现一片红晕。
王鸣禹有些微醺,他拉着闻思齐问道:“闻处长,既然你是读的是军校,成绩优异,想必前程似锦,又为何会来我们76号呢?实在屈才了!”
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李默群默不作声等着他的答案。
闻思齐拍了拍王鸣禹肩膀,也是一副微醺的样子,他滴水不漏说道:“王处长你这就不知道了吧,现在是什么时期?打仗了啊!军校毕业的学生都得上战场。不瞒你说,我当过三年的兵。淞沪会战那年我回来过上海,子弹擦着我肩膀就飞过去了,差点就没命了。后来藤井师哥给的条件高,我哪有放着钱不要的道理?况且,王处长你怎么知道在我们76号不能飞黄腾达呢?”
闻思齐的几句话将自己塑造成贪生怕死又爱财之徒,让李默群放了心。李默群看了眼这个在酒桌上“高谈阔论”的年轻人,想起藤井给他的那张他着穿军装意气风发的照片,简直判若两人。
果然,只要利益给得足,给得高,人都可以改变。
王鸣禹听了他这番话,愣了一会,尔后哈哈大笑,举起酒杯说:“是我失言了,自罚一杯,自罚一杯!”说罢咕咚咕咚将酒一饮而尽。
李默群举杯站起,说道:“为我们选择了一条光明的道路干杯!”
“干杯!”
“干杯!”
酒足饭饱,接近尾声,几个拿着相机的人进了包厢。李默群看到他们,拍了拍脑袋,“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来,王处长闻处长,我们一起拍个照吧。”
这明显是李默群安排好的,闻思齐初来乍到,大概猜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他整理下衣服,从容地在李默群左侧站着。王鸣禹扯了扯衣袖的褶子,又摆弄了衣领,站在李默群右侧。
相机快门按下,闪光灯亮起,闻思齐笑得满面春风。
上海的天气不好,成日下雨,空气中飘着一丝雾气。雨停过后的地面湿嗒嗒的,悬挂的残月陷在这潭泥水里。几个黑衣人迎着夜色,步伐轻盈地踏碎了那轮月,泥水被溅得四分五裂。待水面平静后,残月再次陷了进去。
秦露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她穿着黑色的海军制服,月色静静地打在她冷艳的脸上。忽然,身后一阵阴风吹过,凭着特工的迅速反应,她身子一斜,躲过了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不料,下一把匕首又出现了,正面向她刺来,秦露一个弯腰躲了过去。
她一个转身,反手握住了偷袭者的手腕,“咔嚓”一声掰断了。另一个黑衣人不甘示弱,拳脚并用,两人不相上下。正在这时,突然又冲出来个黑衣人,他挥舞着匕首,向秦露背后刺去。
就要刺中要害那一刹,只听到“咣当”一声,匕首连人被踹飞了。
秦露回头,看见救自己的男子西装革履,沉着冷静地浸泡在月光中。
闻思齐看清她先是一愣,尔后反应过来,忙把她一扯,“小心!”正是这一扯,秦露躲过了明晃晃的刀子。
闻思齐打掉了黑衣人手中的匕首,黑衣人手腕吃痛,他一脚又把黑衣人踹了出去。
“滚!”
三个黑衣人捂着痛处朝黑暗中逃之夭夭。
闻思齐关切地问道:“秦队长你没事吧?”
秦露直勾勾地望了他一小会,缓缓地开口道:“我没事,谢谢闻处长。”
闻思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秦队长以后这么晚还是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了,夜路走多了不安全。上海不太平,难免会碰到宵小之徒,你下次让王处长送你回去吧。”
秦露点头,轻轻应允了一声。
“秦队长你家在哪?我送送你吧。”
“不必了,我家离这儿不远,很快就到了。闻处长再会!”说毕,秦露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闻思齐看着她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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