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境之中。
如浮萍游曳的尸气,不断汇聚在那只宝座的头顶,直到逐渐实质化,又被宝座之上的将臣吃入口中。
将臣此时有些气闷,因为在客栈里,自己潜在金堤渊身上的气机被单允截取,并且单允已经知晓了墓境的所在之处。
单允的心神曾经来见过将臣,是云锦误打误撞之后的第二天。
单允看到了很多将来会发生的事,觉着这位僵尸始祖的大道,太过狭隘了些。
将臣没有跟单允的心神有多余交流,只是还算友好地将之‘请’了出去,还说什么要跟他搭话,就得亲自来。
但那之后,将臣便没有给过单允机会。
俩位僵尸的纯正血统,是万年以来少之又少的人神体质,可谓得天独厚,是神界仙人都不可媲美的体质。
傲视三界万余年的将臣,至今都有些不敢相信,那个乳臭未干的凌元竟然也是人神。
半空之中,周遭的一切都寂静无声,只有那虚无缥缈的尸气在不断汇聚。
当单允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将臣跟前的时候,将臣才微微睁开双眼。
第一次见到这位实力远超天道者的单允,原来是这副模样,将臣没来由地笑道:“不愧是被天下第一美人收养的小杂种,居然生得这么一副好看的皮囊。”
将臣与单允截然不同的处世之道,使得将臣见面就骂了单允一句,但好似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里头,将臣骂得并不解恨。
被人莫名其妙地咒骂,要放在以前,单允定会与之言论几句,娘亲曾经说过,骂人是一件亏心之举,如今嘛,但单允已丝毫不在意。
单允说道:“好不容易才出现了三位人神体质,始祖这般不近人情,就不打算让三界安生了吗?”
将臣坐直了身躯,他直视眼前的青衫,说道:“僵尸一族的优点,已被你们几个抛得一干二净,好好的血瘾放着不用,不去释放自己更多的潜能,却跟着儒家学什么规矩道理,用齐浒评价林羡的批言,用在你身上同样契合。”
单允抿笑道:“既然始祖都说了契合二字,那在大道之中,个人有所不同,选择也就不同,那最终的终点,自然也就各不相同了。”
将臣恨不得把眼前的单允凌迟处死,再把他的尸体交给金堤渊取而代之,等自己离开墓境之时,便少了一个不小的阻碍。
当然将臣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人神体质的特殊,只要其愿意,那就能不死不灭。
将臣说道“我们道不相同,多说无益,我在这里被困了这么久,想到你们如此糟践人神体质,步步为营的同时也是如坐针毡,所以凌元他一定得入局。”
单允默不作声。
将臣又说道:“在我这里,凌元与单璠之间,你只能选一个,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得看天意。”
单允鼻息长长出气,眼神变得犀利,他冷冷道:“我知道你想利用我,在这里跟你单打独斗,想要尝试冲破墓境的禁制,可惜你想错了。”
即便被看穿了心事,但是将臣内心仍是没有丝毫波动。
单允的确有后怕之事,并非担心将臣会对自己的孩子会做什么,而是他很明白,道祖把将臣封禁于此,将臣根本没法与外界勾连,就算他扔下金堤渊这枚棋子在道灵界,但单允自认有能力把控局面。
将臣轻蔑一笑,道:“离开此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跟你在此小打小闹,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想必你也不屑。”
单允在反复思考将臣的言语。
将臣道:“不用推演了,本事到了你我这般地步的,想要推演对方,除非对方故意露出破绽,否者就算佛祖到此,也是无从下手。”
想到这里将臣就觉着有趣,他讥笑道:“前不久你兄弟误闯了墓境,我便给了一个面子,让老秃驴推演到了道祖的布局和后手。算算时间,这会儿的柳胥让应该被神界的人发现了。”
单允觉着匪夷所思,什么样的将臣,才能将爪子伸出墓境,这里可是道祖的道场,另外还有道祖一半道力的封禁,将臣当真就可以不受牵制了?
将臣不知道单允在想什么,就好比单允同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切都是他们俩的心理博弈,就目前看来,身无长物的将臣占据了上风。
经过将臣的点拨,单允在林羡与柳胥让的气机之上来回推演,他发现了柳胥让就是道祖转世。
八百年来,让神界苦思冥想都找寻不见的道祖,终于是露出了水面。
但是在单允看来,道祖并没真正现世,只因柳胥让尚未开窍明智。
单允推演出了一丝不对,凌元去往柳家大院时,第一次见到柳胥让,便瞧见了他身后的山水气息,为何当时林羡瞧之不见,自己也瞧不见,但偏偏在天君齐浒遗留在界内的道籍与柳胥让触碰之时,才显现出来?
将臣似乎也知道了单允在想什么,他说道:“柳胥让的前身是个十恶不赦的坏种,比起这一世的好人而言,更像是两个循规蹈矩坏人与好人,并无值得让人说道的地方。”
单允道:“不愧是始祖,在墓境之中,还能以大能手段观瞻道灵界,若是换成我被困在墓境,定然做不到像你这么镇定自若。”
按照单允的推断,是自道祖丧失了道灵界的质控,将臣在墓境之中,利用无孔不入的心神,盯着道灵界近千年之久,将臣的确不能推演道祖的转世之处,但他将每一世的人族从生到死,一一记在心头,所以柳胥让的前世如何,他也在此时才知晓。
所以将臣的的确确是做了八百年的无用功,但他想要出去,便不得不多费心思。
将臣说道:“其实你来不来这里,想要改变道灵界的大势,效果都微乎其微,你都不如去学学那林羡,修习一本道法,在将来面对道祖的时候,还能多生一些亲近之感。”
将臣看着眼前的单允,就好似看到了化境之前的自己,还是跟神勉一块儿喝酒聊天的自己。
将臣不免心生恻隐之心,他说道:“即便我看你不顺眼,但反过来想想,我看到的终究还是我自己。我们立场不同,想法更是南辕北辙,你想要保住道灵界不受侵扰,以你现在的能力,确实能够轻易做到。但你应该知道什么叫大势所趋,我在这里动一动手指,神界那边估计就要调兵遣将。我若是真的出去了,并且与你承诺不损害道灵界一草一木,你就真能保全道灵界?很多事不是我想去做,而是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是白,他是黑,混在一起就要天昏地暗,不混在一起,三界照样大乱。”
将臣静静地看着单允,询问道:“你明白我想要说什么吗?”
单允问道:“道祖给了所有人能够活下去的机会,你就看不出来道祖的真心实意?”
大抵是跟单允对牛弹琴了,将臣猛地站起身来,怒斥道:“我要我僵尸一族不受约束,生,要与天齐寿,死,要与地共眠,我不要什么弹指一挥间的百年寿命,真要舍得,为何不拿掉神界仙人的寿命,何苦假惺惺地转世轮回?那是专门做给自诩名门正派的伪君子看的,不是做给我看的!”
一通意气风发后,将臣微微叹气,他呢喃自语道:“你在门里面儿,我在门外边儿,我与你说这么多作甚……”
单允说道:“跟我说这么多,是因为始祖把我当自己人。”
将臣并不愿意承认,但没有反驳。
单允抬手,把从金堤渊身上截取下来的气机,归还给了将臣。
单允说道:“始祖,道灵界今后你还是不要来了。不过我可以等你出来的那一天,但凡我能等到,哪怕我垂死之际,我都愿意与你去天外打一场。”
人神体质就没有怕打架的,将臣很明白这一点,那个小子凌元是单允的种,有着近乎一样的性子,只是小时候的起点不同,造就了他们不同的人生。
就在此时,让将臣与单允都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他们身旁。
是三界共主,玉帝。
当玉帝现身后,他们周遭万里的尸气,在刹那间便停滞不前,地面上干涸龟裂的土地,逐渐析出湿润的甘霖,本是黝黑不见五指的墓境天空,也开始清明。
将臣感慨道:“今天来的都是稀客啊。”
若单允与玉帝都是心神,亦或者分身到此,将臣不会出此言,唯一的可能是将臣看到单允与玉帝,皆是真身入墓境。
未带随从的玉帝说道:“是单先生起了一个好头,要放在以前,朕可没这个胆子,今日朕能前来,希望能与将先生好好谈一谈。”
玉帝此话是给足了将臣面子。
将臣微微摇头,说道:“我跟你可没什么好说的,当年除了道祖跟地藏,就属你喊打喊杀最凶了。”
玉帝并未否认,就在这言语之间,将臣以迅雷之势,伸出有着漆黑指甲的枯手,朝着玉帝的脖颈抓取。
玉帝瞧见了将臣的无礼行径,却没有避让的意思,一来他是三界共主,历经万劫,身负庇佑,眼前的将臣虽是古僵尸王,却也奈何不了他。二来,是玉帝知道单允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果不然,单允白皙的手指,抓住了将臣冰冷的手腕,使其停留在玉帝喉部半寸,情势可谓险之又险。
单允沉声道:“始祖,莫要意气用事!”
将臣恼道:“需要你来教我做事!?”
被单允抓住的那只手掌之上,逐渐攒簇一粒星光,随后星光变得实质,化成了一颗玉球。
单允可不会惯着这位僵尸始祖,他意念一动,将玉帝以柔力推开,随后利用脚下的一颗水滴,升至他与将臣之间,水滴怦然炸开,形成了一方朦胧水雾,笼罩俩人。
此乃单允绝技。
众所周知,结界只有御统境道者才能使出,就上次巴布用来封禁许平栗的结界,同实力的余青封都不能寻到许平栗的踪迹与气机,而这一个是比御统境跟天道者更为出色的结界。
单允称之为绝界。
此方绝界一出,相当于单允给将臣再一次封禁在了一个更小的墓境之中。
单允松开了将臣的手腕,说道:“道理不论大小,圣人也可不论年纪,就算当年仇恨滔天,不也应该听听玉帝要说什么,再打也不迟?”
看着单允一手造就的好东西,将臣夸奖道:“五行之中,水属性的结界,并非最强。”
单允微笑道:“五行之中的绝界,我寻求到了四种,剩下的金属性,排序尚不明确。四种绝界相比,水属性的确最弱,但用来对付始祖,已经足够了。”
万年以来能这么跟将臣说话的,也只有佛道两教祖师,此刻听闻,将臣顿觉气血澎湃。
将臣不愿废话,只是与单允说道:“要说考虑当下,你这以万一灵力造就的结界,打拼到最后,我也能以自身剩下的万一,将你挫骨扬灰。”
在将臣看来,单允有着与他一样的实力,这不是将臣的夸奖,也不是将臣的谬赞,而是他的实话。
单允忽而一笑,道:“多谢始祖提点。”
于是乎,在绝界之外,又有另一颗水滴在玉帝身前炸开,待玉帝周身被绝界所笼罩后,单允与将臣便恢复了自由身。
眼瞅着不能对玉帝怎么样,将臣也就把实质玉球散去,说道:“你要说什么,那便说来听听,若是不好听,可别怪我让你从这里滚出去。”
玉帝笑着说道:“并无太重要的事,只是万年没见,觉着也不过百年,我们都还是老样子。”
将臣讥笑问道:“你当真是来叙旧的?”
玉帝抿笑道:“朕之心意,天地可昭,将先生当年以一人之力敌三界,单枪匹马横扫了朕的十万天兵,昔日光景,如今历历在目。”
将臣不知道玉帝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这么夸自己不就是在诋毁曾经为自己拼命的士兵吗?将臣认为玉帝为了跟自己叙旧,不会蠢到说这么没脑子的话。
玉帝又说道:“但朕还是愿意把你将臣,称之为先生。”
将臣见不惯文官酸溜溜地咬文嚼字,不耐烦道:“我听你放屁,你到底要说什么?”
玉帝问道:“将先生的得意弟子金堤渊,已经入了醒自来,就不担心,他被凌元所领导,将来跟将先生唱反调?”
将臣哈哈大笑道:“你是看到了箫怀枫已经反了,才来问我对这么芝麻绿豆大小的小事如何看待?”
玉帝摇了摇头,否认道:“三界只要能够和平共处,怀枫在哪里立足,哪里就是他的家。”
将臣真是不开心了,他之所以跟天庭对抗,跟道门唱反调,就是跟他们谈不到一块儿,此时跟玉帝没说几句,他杀心已起。
玉帝直入主题道:“既然将先生已寻到道祖的转世,就是道灵界的柳胥让,那朕愿同交予单先生手里的道灵界一样,将灵神界交予将先生打理。”
将臣显然不信,肯定是另有所图,于是说道:“灵神界交给我,那你交换的条件是什么?”
玉帝说道:“条件便是和林羡一样,道灵界内他一人长生不老,灵神界就将先生一人与天地齐寿,你看如何?”
将臣道:“那座灵神宫是我亲自建造,跟你们打了几百年,被困在这里之前,给灵神界留下了一枚玉牌,所有心血我都注入其中,只等有缘人成就尸神以上的体质,以此接掌灵神宫。但尘封了数千年,才有尸神体质的僵尸落户灵神宫,比我想的预期要晚上三千年不止。玉帝老儿,你的条件确实是很诱人,但我已经给老秃驴说过,我将臣一定会杀上天庭,杀上佛国。”
将臣言语平静,像是在说一个很平常的事。
玉帝知道将臣的依仗是什么,也没有说出自己真正担心的是什么,他只是说道:“单先生让金堤渊入了醒自来,怀枫那个孩子如今也要入醒自来的祖师堂了,他们三人汇聚在一块儿,牵扯到了三界部分气运,将来是个什么样,还真不好推断。”
将臣不予评置。
玉帝再一次做出了让步:“另外加上灵神界的修道之人,同仙人体质一样,可以有数千年的寿命,将先生以为何?”
将臣看着玉帝,思考良久,随即笑着说道:“我认为如何不重要,你要问问单允,他觉着如何。”
单允作为人族带大的孩子,可以接受寿命在百十年,但未来若是将臣领一众尸神僵尸染指道灵界,光凭林羡一人阻拦,定然不行。
单允有些忧郁了。
玉帝道:“那我便替地藏菩萨还有道祖起誓,下两界修道之人,寿命可随境界延长。”
单允问道:“你是三界共主,就如此害怕天罚降临三界?”
玉帝没说缘由,只是说道:“就像朕放权给单先生所说的话,只要三界生灵能够完好,朕便是身死道消也在所不惜。灵神界是时候需要一个天道者坐镇了,但这个天道者不能是寻常的天道者,将先生是目前最适合的人选。若是灵神界只有将先生一人长生不老,其余修道之人寿命在百十年之内,那灵神界的天道便会更趋于圆满,倘若所有修道之人寿命都有所延长,那天道圆满的起势便会偏快,但总比一成不变的好。”
玉帝又说道:“说好听点,单先生历经多难,无论大事小事,心性早已趋近平和,说难听点的,三界苍生的生死,单先生其实不那么关心。朕肯将下两界交予二位手中,也只想下两界不用生灵涂炭。五百年前的道灵界因民怨引下天罚,就是最好的例子,不过单修沭做得已经够好了,但是他因为慕彩儿的事情,心性被蒙蔽了四百多年,否者此时掌管道灵界的人,非他莫属。”
说来说去,是玉帝在今日,一举推翻了道祖与地藏的万年之约
玉帝说道:“地藏与道祖定然不会有错,可能时机不同,需要有不同的对策才行,将来的事,将来可以再谈吧。”
从玉帝出现到此时,他们脚下方的干涸泥地已被水浸湿,龟裂的缝隙之间,有青草缓慢生长,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整座墓境从死气沉沉变得生机勃勃。
玉帝伸手撑在绝界之上,单允立马解除了绝界。
玉帝将手平摊,把道祖赠与的一半道力化零为整,齐聚在手掌心之上,说道:“这是道祖留给朕的一半道力,有此道力在,将先生可以将体内的道祖另一半道力,顺利剥离出来,神魂并不会被其反噬。”
将臣却说道:“你得先让我离开这墓境才是。”
正当玉帝有所动作之时,单允对玉帝说道:“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总觉得这件事太顺遂,太蹊跷了。”
玉帝说道:“只要将先生去往灵神界,将灵神界的道者实力,恢复到万年以前一半的水准,那三界的平衡,还能再撑个几千年。”
单允没再阻拦。
只是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当墓境凭空消失后,远在道灵界的柳胥让,像是失了魂一样摔倒在地,然后变成了一个傻子,躺在地上傻笑着。
玉帝与单允心觉不妙,而身边的将臣早已不知所踪,四周只留下他的空空回响:“灵神界是吗,那我就先将它炼化,给你一个不一样的灵神界。”
玉帝再一瞧手中的道祖一半道力,业已不知去向。
待一切都摆在眼前,犹如被鸡啄了眼的单允眯眼道:“天君根本就没有寻到道祖真身,我们都被将臣体内的道祖给骗了。”
没错,将臣利用金堤渊去往道灵界的同时,强行忍住神魂被道祖道力捶打震荡的痛苦,将一缕道祖道力悄无声息地放在凡人柳胥让的体内,这一计划,多年前就已实施,就为了等玉帝亲临墓境,将臣不仅骗了所有人,还将玉帝体内的道祖另一半道力拿走。
玉帝轻言道:“道祖所有的道力,你吃得消吗?”
将臣早已不见,四周只有冰冷的空鸣。
单允并不着急,他说道:“一万年来都没吃掉道祖的一半道力,更别说整个,看来就真的只能等道祖回来了。”
玉帝悠悠道:“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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