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鲁准备进入屋里,王继忠一把拉住,向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到外屋去,涤鲁轻轻地走了。
王继忠站在屋外,只听见王怀玉哭泣道:“不出去,我就不出去,我不想见到他。”
康延欣说:“你爸没说不要你,他怎么会不要你呢?”
王怀玉哭着说:“你骗人,他们都说他不会回来了,要回到宋国去的。”
康延欣说:“阿妈没骗你,阿妈什么时候骗过你?你不是已经看到阿爸了?阿爸回来了。”
“可是,他又走了,看也不看我就走了。”王怀玉哭得愈是伤心,“他看都不看我。”
康延欣说:“阿爸是被人围住了,没有看见你。”
王怀玉哭喊道:“不,他就是不要我了,他要回去的,回汴梁的。”
这时,康延欣也哭了起来,说:“不,你爸不会回去的,他不会回去的。”
王继忠推开门,进去了,只见康延欣母子紧紧抱住,脸相互依偎着,都哭成泪人。
王继忠走过去伸手抱过王怀玉,擦干他的泪水,说:“走,跟爸爸一起吃饭。”
王怀玉看着王继忠,犹豫了一下,看着康延欣。
康延欣也擦干了泪水,笑着说:“去吧,跟你阿爸去吧。”
王怀玉扑在王继忠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继忠,你今天怎么了?”安排王怀玉睡了之后,康延欣回到王继忠身边,说。
王继忠说:“没怎么呀,有哪里不对吗?”
康延欣说:“你自己不知道吗?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王继忠说:“没有啊,我很高兴啊,酒也喝了不少。”
康延欣说:“你的酒是喝了不少,但是,你就是只顾自己喝,别人请你,你也不回敬一下,你到底在想什么?”
王继忠愣了一下,说:“在想什么?没想什么。”
康延欣说:“是不是又在想陈湘萍母子?”
王继忠摇头道:“没有,没想他们。”
康延欣看着王继忠,见他是真诚的,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便说:“你不说算了,睡觉吧。”
康延欣说罢想吹灭油灯,王继忠忙说:“别吹——让它燃着吧。”
康延欣看了看王继忠,说:“继忠,到底有什么事,说出来听听。”
王继忠说:“我可能犯了大错了。”
康延欣吃了一惊,说:“犯了大错?犯了什么大错?”
王继忠说:“我今天不该进城的。”
康延欣说:“为什么?”
王继忠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康延欣说:“你是不是觉得你抢了皇太后、皇上的风头。”
王继忠说:“签定和约都是皇太后、皇上的功劳,老百姓不明就里,唉——”
康延欣说:“别担心,皇太后是个明白人,不会放在心上的。”
王继忠说:“我知道皇太后是个明白人,不过,老百姓这样对我,把皇太后,皇上放在哪里了?”
康延欣听了,也害怕起来了,说:“那该怎么办?”
王继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康延欣说:“依我看,这次回来一定要封赏一批将士的,到时候,皇太后给你的赏赐,你就推辞不要,怎么样?”
王继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过了几天,南京城狂欢的浪潮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为了平息人们高涨的情绪,张俭出了好多告示,劝说市民遵纪守法,各安旧业,不要聚集,以免影响市民生活。为了稳定市场,他还对尽快复工的店铺,作坊,进行奖励,最先开业的商铺,一律减免三个月的税赋。还派人到全国各处,采购货物,保证货物畅通。
南京城的狂欢暂时平息在自己的海洋里,各种机器高速地运转起来,亟待解决的就是让南京城外的几十万大军,各自回去。
但这里很快出现了一个问题,大军都不想走。萧绰知道领军者的心思,历次出征回来之后,都会有封赏,这次取得了和平,这算什么?不能算胜利呀,该不会没有封赏吧。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希望封赏不能落空。
事实上,回到南京第二天,萧绰就下旨,天下大哺三天,军队士卒更是加倍,南京城内外都飘着酒肉的香味。
萧绰在宣和殿设宴宴请南征将士,让耶律隆绪,耶律隆庆,耶律隆佑依次把盏给将士们斟酒。
萧绰带头饮酒,举起酒杯,说:“将士们,朕今天就不给你们斟酒了,让皇上,梁王,楚王代替朕,这次南征,你们浴血奋战,终于逼得宋国与我们签定了和约,这都是大家的功劳,请一起喝了这一杯。”
众人都很高兴,一起畅饮,宣和殿内欢声笑语,非常热闹。
酒过三巡,萧绰放下酒杯,说:“诸位,这次南征,你们都立了大功,朕都记着,立功受奖,朕不会忘记这件事,现在请张俭宣布受赏人名单。”
张俭起立,拿出功劳簿,念道:“太尉耶律老君奴不顾年功体弱,率军深入,严明纪律攻打澶州有功,擢升为检校太师。”
耶律老君奴听了非常欢喜,叩头谢恩。
萧绰笑着说:“有功受奖,有罪受罚,奖罚分明,才能服众嘛。”
张俭接着念道:“耶律磨鲁古作战英勇,瀛州城下裹创而战,虽在澶州违反军纪,擅自出战,功过相抵,升为北院大王。”
耶律磨鲁古上前跪谢。
张俭又念道:“耶律观音奴有勇有谋,临阵善变,抓住机会,一举夺取洺州,功劳不小,加封为南枢密院副使。”
耶律观音奴没想到自己会升为枢密院副使,十分高兴,磕头谢恩。
“驸马萧排押自出征以来,一直身先士卒,澶州突遭巨变,稳定军心,指挥得当,功劳巨大,擢升为北府宰相。”张俭继续念道。
萧排押似乎没有明白,坐着不动,坐在一边的耶律观音奴,用肘碰了碰萧排押,他才醒悟过来,站起来说:“在澶州稳定军心的不是我一人的功劳,主要是上将军临危不乱,给我出了好主意,要论功劳,他的功劳比我的大。”
萧绰说:“驸马是个实在人,朕很欣慰,王继忠有功,你的功劳也不小啊,朕自然会奖赏王继忠的。”
耶律隆绪说:“驸马受封吧。”
萧排押跪下,说:“谢谢皇太后,谢谢皇上。”
张俭等萧排押坐下,念道:“韩制心浴血瀛州城,力破范廷召,计取粮草,保护千里粮道,大功十几件,擢升为上京留守。”
韩制心既欢喜又羞愧,韩德昌说:“还不上前谢恩?”
韩制心谢恩,躬身退了回去。
萧绰又封了高正为右仆射,丁振为东上閤门使,韩杞为节度使,所有出征大小将校都酌情封赏。
张俭读完受封者名单,将功劳簿呈给了耶律隆绪。
众人十分疑惑,为什么还有两人没有封赏,都坐着望着萧绰和耶律隆绪。
萧绰看了看众人,说:“怎么?诸位对封赏有什么异议吗?”
萧排押站起来,说:“请问皇太后,为什么不给大丞相和上将军封赏?”
萧绰扫视了一眼众人,说:“看来诸位都是为这事吧?”
有人笑道:“驸马多心了,上将军和大丞相这回都立了大功,皇太后把他们放在最后,是要给更大的奖赏。”
萧绰笑着说:“说得对,这次和约能够达成,王继忠出力至伟,三番五次与宋人沟通,矢志不渝,才达成和约,这份功劳不得不嘉奖,加封王继忠为琅琊郡王,南院枢密使。”
旨意一出,众人愕然。
王继忠立刻跑上前去,跪下说:“请太后收回成命,继忠微末之功,当不得这么大的封赏。”
耶律隆绪说:“王卿家,你有什么当不起的,受封吧。”
王继忠说:“皇上,俗话说:德才称位,万事和谐,德才不配位,则生魍魉。臣德薄才浅,实在不配这个封赏。”
萧绰看了看王继忠,说:“王卿家是不是嫌朕的封赏太小了?”
王继忠立刻以头顿地,说:“不,皇太后,臣绝不敢心生妄想,臣何德何能受这么高的封赏?”
萧绰说:“你为国立功,就应该受到封赏,不要推辞了。”
王继忠说:“臣本是一个阶下之囚,蒙皇太后不弃,给了臣立功的机会,自当尽心尽力做到为臣的本分,即便立了一点微功,也不报答皇太后的恩情。皇太后宽宏大度,在臣被宋国抛弃的时候,又蒙您收留,给了臣一个栖身之处,不至于流落街头,臣已经非常感谢了,岂能还有他望?”
王继忠说罢,嚎啕大哭起来,在座的的文武大臣,都知道王继忠的遭遇,想起他有家不能回的痛处,也不禁落下了眼泪。
萧绰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宫去了。
耶律隆绪陪着众人喝了几杯酒,也觉得无趣,宣布宴会到此为止。众人都散了。
王继忠回到家里,康延欣忙问受封之事。
王继忠把封赏的事告诉了她,并说他拒绝了封赏。
康延欣说:“可是,你这样拒绝皇太后,是不是让她没有面子?”
王继忠惊道:“我只顾拒绝封赏,没想那么多。”
康延欣说:“皇太后一定会以为你嫌封赏小了。”
王继忠说:“是的,但是我真的不是嫌封赏小了啊。”
康延欣小声说:“皇太后这个封赏,也确实让人意外,明里把你封为琅琊郡王,其实就是一个虚衔,至于南院枢密使也只是管管赋税而已。”
王继忠说:“只要与你在一起,什么官也不当,我也是快乐的。”
康延欣抓住王继忠的手说:“我也是,可是,你就这样不接受封赏,会让皇太后下不来台的。”
王继忠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康延欣说:“要不你干脆就接受琅琊郡王的封号,把南院枢密使辞了。”
王继忠说:“我以什么理由推辞呢?”
康延欣说:“你就说你的疟疾还没有十分地好,需要休息。”
王继忠喜道:“延欣,还是你有办法。”
萧绰回到宫中,心里生气。韩德昌随后走来。萧绰说:“王继忠好不知趣,竟然嫌封赏太小了。”
韩德昌说:“太后,这么封赏也确实出乎意外,连众大臣都不相信。”
萧绰说:“意外?他们想要多大的封赏?”
韩德昌说:“太后准备怎么办?”
萧绰说:“怎么办?朕明天就问一问他到底想要多大的封赏?”
韩德昌连忙说:“不行啊,太后,这样不仅让他难堪,还会让你难堪。”
韩德昌说的很对,今天就是一个例证,当她问他是不是嫌封赏小了的时候,王继忠感到惊惶和痛苦,萧绰自己又何尝不是?而且群臣的目光也是那么严厉地看着她,不相信她是这么对待功臣的。
萧绰说:“那你说怎么办?如果明天他仍然不接受封赏,怎么办?是不是应该给他更大的赏赐?”
韩德昌说:“不,现在给他再大的赏赐他都不会答应的。”
萧绰说:“但朕如果不给他赏赐,朕没法向国人交代。”
韩德昌说:“太后别着急,我让张俭去劝劝他,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绰说:“这个主意好。”
次日早朝,张俭在万春门外遇到了王继忠,与其说是遇到不如说是等到。一大早,张俭就在门口候着,看见王继忠走来,就走上来,叫道:“继忠兄,早啊。”
王继忠见是张俭,说:“张大人早。”
张俭说:“继忠兄,你怎么还拿我当外人?”
王继忠说:“我哪里拿你当外人了?”
张俭说:“你看我总叫你继忠兄,而你总叫我张大人,这不是把我当外人,当年我阿姊在的时候,你还张俭张俭地叫着,阿姊不在了,我们难道就生疏了?”
王继忠说:“张俭,你想多了,那时你还小,现在做大官了,怎么还能那样叫?”
张俭说:“什么时候都一样,我永远是你的小弟弟。”
王继忠说:“那好吧,以后我还叫你张俭。”
张俭说:“这还差不多。”
王继忠与张俭并排走着。
张俭说:“继忠兄,昨天你为什么不受封?”
王继忠愣了一下,说:“我不能受那么高的赏赐。”
张俭看了王继忠一眼,说:“不会吧,我私底下听很多大臣说,给你的赏赐太小了。”
王继忠说:“那是他们的想法。”
张俭说:“那继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王继忠说:“契丹与宋国能结束战争完全是皇太后,皇上决策英明,和将士们浴血奋战得来的,我不能抢了皇太后,皇上的功劳。”
张俭说:“继忠兄真是一个明白人,那你到底想要什么?总不能与皇太后那么僵着吧。”
王继忠看了张俭一眼,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奥秘,便说:“我没有别的想法,人生在世,无非名利二字,王继忠的名已经臭了,那就捞一点利,如果能做一个富足的人,也不枉来这世间一场。”
张俭看着王继忠说:“继忠兄,你真是这么想的?”
王继忠笑道:“当着兄弟的面,我岂能说假?”
正说着,到了候朝厅,厅里挤满了人,三三两两小声说话。看见王继忠走来,都停止了交谈,向他围上来,看了看王继忠的神情,有人便说:“上将军今天的气色不错哟。”
王继忠笑了笑,说:“我看你们也都红光满面的,像又喝酒了一样。”
萧排押说:“上将军,别说了,昨天因为你我们连酒都没喝好。”
耶律老君奴说:“是啊,上将军,有什么事也要把酒喝好呀。”
王继忠笑了笑,说:“各位如果没喝好酒,改天我请你们喝酒。”
耶律磨鲁古说:“何别改天,就今天我们到府上喝酒去,好不好?”
其他人,也都跟着起哄。
耶律善補说:“是啊,上将军,今天皇太后,皇上一定会重赏你的。”
“说的没错,上将军立了那么大功劳,应该受到重赏。”立即有人附和。
王继忠听了,连忙说:“诸位,不要再提这件事了,王继忠求诸位不要再说这事了。”
大家听了,也都不再言语了,又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起来。
王继忠回过头,没看见张俭,知道他去后宫了,便叹息了一声,找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过来上朝的时间,没有看见皇太后和皇上,也不见内侍。大家都焦急地等待着,目光都不住地看着大殿的入口。
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了,仍不见皇太后,皇上到来。已经有人不耐烦了,便对萧排押说:“宰相大人,今天的朝会该不会取消吧?要不,大人去问问?”
萧排押说:“再等等,取消朝会,内侍会告诉大家的。”
大家只得再等着,几个人低声说话,更多的人则一个人待着,或不停地踱步。
大殿入口终于有了脚步声,只见萧绰,耶律隆绪走了进来,接着韩德昌也走进大殿,内侍喊了一声,“上朝”,文武百官鱼贯而入,依次排列好了,朝拜已毕,各自站立好了。
只听见耶律隆绪说:“昨天给上将军的封赏,上将军推辞,不接受封赏,众位卿家以为如何?”
萧排押说:“臣觉得这次南征上将军出力最多,理应受到更高的封赏。”
耶律隆绪说:“大家都以为这样吗?”
“是。”众臣齐声答道。
萧绰说:“既然是这样,那就封王继忠为楚王。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说皇太后英明。
王继忠匍匐上前,说:“王继忠何德何能敢受此爵?”
萧绰说:“王卿家,你立了大功,应当授予王位,不仅如此,朕还要赐你国姓,今后你就叫耶律显忠。”
王继忠说:“皇太后的隆恩,王继忠愧不敢当。”
萧绰说:“王继忠,朕赐你国姓,你还推辞,难道耶律之姓,还配不上你吗?”
王继忠不敢再推辞了,只得叩头说:“谢皇太后隆恩。”
萧绰又说:“南枢密使一职还是由你担任。”
王继忠说:“回太后,南枢密使,臣实在不能担当。”
萧绰说:“你有什么不能担当的?”
王继忠说:“臣自从上次患了疟疾,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请太后另择贤良。”
萧绰说:“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养病,赐地一百顷,奴隶三十家,白银三千两,住宅一区。”
王继忠连忙叩头,道:“多谢皇太后大恩。”
萧绰说:“好吧,起来吧。”
王继忠起身退后。
众臣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惊诧地看着萧绰,又看了看王继忠。
萧绰说:“诸位都受到了封赏,但是还有一位没有受封。”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韩德昌,但是萧绰并没有看着韩德昌,而是望着大殿外面。说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大殿外面传来脚步声,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十四五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众人都不认得这人,也从未见过他上过战场,不知他何时立过战功,疑惑地看着他走进大殿。
年轻人拜见了萧绰和耶律隆绪,站在堂下,左右看了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一双手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一双眼睛也不知看什么才好,看了看萧绰和耶律隆绪,连忙低下头,脸涨得通红。
他长着一头卷曲的头发,高高地鼻梁,阔大的嘴巴,身材修长,只是略显单薄,说话声音很低,有浓重的鼻音,喜欢不时地吸一下鼻涕。
众人都好奇地看着年轻人,他到底是谁?为什么封赏他?
萧绰看了看众人,说:“诸位都不认得他吧?”
堂下没有人回答,只是疑惑地看着萧绰和年轻人。
萧绰扫视了一下众人,稳了稳神,说:“你们不认识他,但是他的父亲,你们都认识。”
众人已经猜到年轻人是谁了,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萧绰说:“看来大家都猜到这孩子是谁了,他就是萧挞凛儿子。”
萧绰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不得不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萧挞凛自挂帅以来兢兢业业,身先士卒,不幸罹难,是我大契丹的英雄,是众人的楷模,他不在了,功劳却在,朕将录用他的儿子——萧慥古为南京统军使。”
萧绰话音一落,众臣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竟然成了统军使。
众人心里都不服气,但看见萧绰一副不容置疑的神情,也都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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