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见王继英惊愕的样子,笑道:“大人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现在和约签定了,从此没有战争了,我只请求大人一定要皇上不要毁坏和约,免生事端,让老百姓好好享受太平世界。”
王继英说:“你放心,王继英亲手写成的和约,岂能让它毁了?”
燕云说:“我相信大人。”
接着是一段相当长的沉默,两个人都想用恰当的方式和语言来安慰对方,但谁也没有做到。
最后,燕云说:“大人,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我该离开了。”
王继英抬头看了燕云一眼,惊诧地问:“燕云兄弟,你说什么?”
燕云说:“大人,我该走了。”
“为什么要走?对,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无能,没有给你带来好前程------但是你不要失望,我会想办法的。”王继英痛苦地说。
“不,大人,我不是为了前程才投奔大人的。”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王继英看着燕云说。
燕云笑了笑,说:“大人,现在天下太平了,我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王继英说:“是啊,你是该有自己的生活,但是,你在我的身边同样有自己的生活。”
燕云摇头道:“我要的生活大人给不了。”
王继英说:“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燕云说:“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王继英叹息了一声,说:“燕云,这种生活只会让你沉沦,让你颓废,让你一事无成的。”
燕云笑了笑,说:“随命去吧。”
王继英痛苦地摇摇头,说:“你总得有一个安身之处呀,这样吧,你就住在我家,你想去哪里,想干什么,随你的便,好不好?”
燕云说:“这个不用大人操心了,住处我已经想好了。”
“你要去哪里?”
“五台山。”
“五台山?”
“燕云兄弟,我王继英虽然没有能力给你一个好前程,但你也不要心灰意冷到去做和尚吧。”
燕云笑道:“不,大人,我不是去做和尚。”
王继英问:“那你去五台山干什么?”
燕云说:“我一个师傅在五台山做主持,相扑冠绝天下,我年幼贪玩,没有跟他好好习练,好后悔的,我想上山再拜他为师,学点功夫。”
王继英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对输给那个契丹人不服气?想学了功夫,再找人家讨回面子。”
燕云说:‘我只想要回二红。’
王继英说:“既然如此,我不拦你,学功夫,可以,但是,不要去找那个契丹人了。”
燕云说:“我听大人的,但是,我总要去看一眼‘二红’的。”
王继英叹道:“你把对‘二红’的心用在找媳妇上面,也不会这么大了,还是光棍一个。”
燕云笑道:“大人放心,该有的总是会有的。”
王继英摇了摇头,说:“既然你决定上五台山,我也劝不住你,你就放心地去吧,我这里还有一点银子,你先带着,回头我再差人将你的行李,用品送上山去,如果在山上不便,就下山来找我,反正,我有一口饭吃,就不能让你饿着。”
次日,燕云就辞别了王继英,上五台山去了。
过了大名府,就是洺州,萧绰在洺州休息了一晚,韩德昌见她有些累了,便劝他在洺州再息歇一天,群臣也劝她休息两天再走。
萧绰说:“几十万大军在路上,吃喝拉撒所费甚多,朕在路上多留一天,就要多花费一天的钱粮,我们刚打完仗,民生凋敝,我们要把钱节省下来,为百姓做点实事。”
高正说:“也就是耽搁一天,节省不了许多,太后的身体要紧呀。”
耶律隆绪说:“是啊,太后,就休息一天吧。”
萧绰说:“诸位,辽宋现在已经达成和平,我们就要好好地遵守和约,人家现在希望我们快点离开,我们还赖着不走,像话吗?难道你们没看见,他们的人就在我们的身后吗?说是来送我们,其实是赶我们离开。”
耶律隆绪说:“他们这也太小气了,再跟着,朕就收拾他们。”
王继忠说:“皇上,千万不要动怒,他们急着收复,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是他们的家园,就像遭了洪水的人,总会急急忙忙地第一时间跑回去看看家里会怎么样的。”
萧绰说:“继忠说得对,这是人之常情嘛,我们不要停留,抓紧时间回家,朕也好想回家,看看自己的家园。”
到了冀州,就离瀛州不远了,王继忠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一路上,很少说话。
康延欣知道他的心思,却不知道如何劝他,很长时间,只是默默地陪着他,坐在马车上,有时下车自己走。
王继忠在地上走的时候,一般的是低着头,一阵疾步,然后,停下来,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但是,一双眼睛空洞而茫然。
康延欣紧紧地跟在王继忠的身后,怜惜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她为自己不能减轻他的痛苦而自责。她痛恨自己无能,为了让他快乐起来,她尝试过很多方法,但都徒劳无功。随着瀛州越来越近,王继忠陷得越深,痛苦的漩涡牢牢地吸住他,让他无法摆脱。而她自己却只能看着他被卷进去,毫无办法。
先前因为陈湘萍还在瀛州,瀛州就成了他想去的地方,可是,现在陈湘萍离开了,这个地方应该变得毫无意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一个地方而已。但为什么他反而变得更加痛苦?心的存在并不随物的消失而消失,也不随物的转移而转移。它比任何东西都要执着,物消失了,心却成了永恒。
终于,到了瀛州城下了,王继忠抑郁的心情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整天,一言不发。
圣旨下来了,部队要在瀛州城下暂住,休整一天。连日的行军,部队都累得够呛。部队离城二十里扎下营寨,很快留守瀛州营寨的耶律善補,萧继先带着随军将校前来拜见。
萧绰看了,没有看见韩制心,惊异地:“韩制心怎么没来?”
耶律善補说:“韩将军去追上将军的妻儿了?”
“什么?你说什么?韩制心追谁去了?”萧绰以为自己听错了。
耶律善補说:“韩将军追上将军的妻子和孩子去了。”
王继忠听了,身体一激灵,只听耶律善補说:“上将军的妻子听说上将军留在宋国了,就执意要回汴梁去,韩将军留不住,只好送了一辆马车给他们,让他们走了,后来,得知上将军没有留在宋国,韩将军就连夜追赶去了,不知道追上没有。”
王继忠再也听不下去了,上前跪下,说:“太后,臣要去见他们。”
萧绰说:“可是,他们已经走了,你怎么去见他们?”
王继忠说:“韩将军去追他们了,臣去找他们。”
萧绰说:“继忠啊,这天地茫茫,你去哪里找他们?”
韩德昌说:“是啊,上将军,你不如就在这里等,如果你们有缘,制心会帮你找回他们的。”
王继忠只得坐下来,却坐立不安,不停向外张望,一双手不知放在何处,时而,紧紧地握在一起,时而,紧抓住头发,时而,又撕扯衣角。
萧绰见了,说:“继忠,陪朕到瀛州城下走一走吧。”
王继忠看着萧绰,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萧绰说:“朕在这里督促大军连续攻城十几天,损兵折将,还是没有攻破城池,朕要看看它到底是用什么造的。”
王继忠这才明白萧绰要到瀛州城下去,木木地站起来,随着萧绰出了大营,向瀛州城下而来。
萧绰带着一行几十人,骑着马,沿着大道一路走来。
远远地,王继忠看见前面路口,有一处废墟,虽然已经成了废墟,但依然可以看到当时模样,那是一家客栈,客栈旁边不远处,曾经是一片树林,现在树林已经被砍伐光了,光秃秃的,只剩下几根树桩伫立在那里。
像有什么东西在敲击着王继忠的心,他极力地克制情绪,但身体在一阵阵发抖,康延欣走在他的身边,看见王继忠因为极力克制情绪而变形的脸,他正紧紧盯着客栈旁边的光秃秃的地方。原来这里不仅仅树木被砍伐了,还因为发现了这里的地道,在这里发生了一场残酷的战争,为了夺取地道,死了很多人,最后地道被填平了。死者的尸体就埋葬于地道里面了。
这里是陈湘萍约王继忠相会的地方啊,可是,他失约了,成了她的伤心之处。
当王继忠看见被填平的地道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萧绰本想带他出来散散心,没想到让他看见了伤心地。
康延欣说:“这里是陈湘萍约他相见的地方。”
萧绰点了点头,说:“延欣,你留下来劝劝他,不行的话,你们就先回营吧。”
康延欣走到王继忠身边,说:“继忠,我们回去吧。”
王继忠跳下马,说:“不,我不回去,你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康延欣便不再说什么了,也下了马。
王继忠找了一根木头,坐下来,康延欣也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王继忠回头看了康延欣一眼,那仿佛是一种求助的眼神。康延欣抓住他的手,王继忠一只手紧紧抓着康延欣,一只手按着心口,觉得心要爆裂似的。
康延欣紧紧握着王继忠的手,说:“继忠,不要这样。”
王继忠痛苦地说:“我的心好痛,延欣,我的心好痛。”
康延欣说:“我知道,我知道。”
康延欣只能说这些,她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话安慰他,似乎什么话都是软弱无力的,带有欺骗性的。
为了转移王继忠的注意力,她告诉王继忠:皇太后已经快到城下了,问他要不要跟过去。
但是王继忠无动于衷,仿佛没听见,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被填埋的地道出口,似乎将会有什么东西从那里冒出来。
康延欣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只得挨着他坐着,紧紧握着他的手,用这种方式给他增添力量。
他们就那样坐着,一言不发,颤抖的手臂连接着他们的心跳,康延欣能感受王继忠的痛苦,哀怨,内疚和恐惧,渐渐地,康延欣发现他的心情变得平和了,他惊诧地看着她,并带着羞愧的神色。
康延欣心里一阵欣喜,他终于挺过来了。但他们还是没有说话,仿佛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
他们就那样肩并肩地坐着,时而看着远方的城墙,时而看着眼前的废墟和地道口。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身边来了一群人,在他们身后站住了。
康延欣似乎感到了什么,有粗重的喘息声传来,她将王继忠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
王继忠忽然呼吸也粗重起来,神色变了,手脚也变得僵硬了。
康延欣站起来,慢慢地回过头,看见不远处站着几个人,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站在中间,正直直地看着她和王继忠。
王继忠也回过身来,看见了对面的女人,两双眼睛的光芒撞在一起,都不动了,仿佛凝固了。过了一会儿,王继忠突然向前迈出一步,不想被脚下的木头绊了一下,向前扑了过去。
康延欣眼疾手快,连忙伸手一把扶住,对面的女人也向前跨出两步,伸出手来,想要扶住王继忠,王继忠在康延欣的搀扶下,已经站了起来。
对面女人站着不动了,直愣愣地看着王继忠。
王继忠上前两步,扑倒在女人面前,说:“湘萍,我对不起你。”
陈湘萍站着不动,似乎还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像在梦中一样。
王继忠伸出手抓住她的手,就在触碰到她的手一刹那,陈湘萍忽然“哇”地一声,接着,双腿一软,倒了下去。王继忠一把抱住,只见陈湘萍紧咬牙关,脸色发乌,昏了过去。
康延欣说:“快回大营,让耶律敌鲁看一下。”
此时,王继忠已经显得非常镇定了,说:“不用,慢慢地就会醒过来的。”
康延欣叹息了一声,抬头看见了王怀敏。怀敏正看着她。
康延欣朝王怀敏走去,叫一声:“敏儿,你们来了。”
王怀敏走上前来,只说了一声“二娘”,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康延欣把他揽在怀里,说:“别怕,有二娘在,你娘没事的。”
这时,只听见陈湘萍“唉”了一声。
王继忠说:“陈湘萍,你醒了?”
陈湘萍看见王继忠,放声大哭起来,王继忠抱着她,陈湘萍却像疯了似的,对王继忠又撕又咬。
王继忠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陈湘萍摆布。
王怀敏见了,想走过去劝阻,却被康延欣止住。
陈湘萍打累了,哭累了,就瘫坐在地上。王继忠抱住她,她就躺在王继忠的怀里,一个劲地流泪。
王继忠也不说话,陪着她流泪。
康延欣见了,说:“孩子们,让你娘好好休息一下,你们跟我到这边来。”
因为陈湘萍和孩子们的到来,萧绰延缓了行程,让一部分部队先行,大部队则在瀛州城下,停留下来。为此,她特地派人通告了瀛州知州李延渥。
陈湘萍的身体非常虚弱,这两天,王继忠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她的身边。孩子们则由康延欣照料。康延欣对孩子们极力关爱,很快让孩子们喜欢上这个二娘。从她身上,孩子们体会到不一样的母爱。
康延欣对孩子们的爱是挚诚的,只是这爱大多来自于对他们父亲的爱,而且康延欣身上特有的草原人的粗犷,更适合这群小伙子。有时候他们甚至不把她当成长辈,而是看成他们的同龄人。有时竟然放肆地与她开起玩笑——当然是有分寸的玩笑。这方面康延欣拿捏得很准。
为了让孩子们不打扰王继忠和陈湘萍在一起,康延欣有时带着孩子们出营,教他们骑马。孩子们惊叹康延欣的马术精湛,她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在马背上翻腾自如,坐在飞驰的马背上,拾取地上的野果,比探囊取物还轻松,准确。
王怀节自恃马术很好,但几圈跑下来,却一颗野果也没有拿到,不得不纳头拜师。
康延欣又是一个极好的老师,稍一点拨,王怀节就明白了,也能拿起野果来。
王怀德是一个安静的小伙子,这一点很像王继忠。康延欣对他特别喜欢,闲下来的时候,就问他平时在家干什么?读一些什么书?得知他喜欢翰墨。遗憾道:“前两天,送给你伯父一块砚台,和一块镇纸,你们说我这是不是送错人了?”
王怀政说:“二娘,你没送错人,你别听他瞎吹,见人就说他是王羲之的门生,王献之的后代,到现在他连《圣教序》还没有练习呢。”
王怀德脸涨得通红,说:“谁说我没有练习过《圣教序》?我只是没有找到拓本。”
康延欣笑道:“别急,慢慢地找,万一找不到,你可以多临写几遍《兰亭序》呀,《圣教序》只是一篇集字,徒具其形,少了灵动的气韵。”
王怀德听了,激动不已,说:“二娘,你真是了不起,说的真有见地,好长时间我都为没有找到《圣教序》的拓本烦恼呢。”
康延欣笑道:“好了,不要烦恼了,现在二娘可烦恼了。”
王怀政说:“二娘为什么烦恼。”
康延欣看了王怀政一眼笑着说:“不告诉你,怀德,过来。”
王怀德走过去,康延欣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王怀德听了既高兴又羞惭。
王怀敏走过来问:“怀德,二娘对你说什么了?”
王怀德不好意思,说:“二娘说爸爸有一块很好的砚台,还有一副笔架,让我拿回去。”
王怀政大声说:“那是爸爸的东西,你凭什么拿回去?”
王怀敏说:“你把砚台拿回去了,爸爸用什么东西磨墨?”
康延欣笑着说:“你们放心,你爸有。自古道:宝剑赠英雄,砚台赠秀才,你爸那边正好还有一本《告自身贴》,想要,一块给怀德。”
王怀政说:“二娘,你这也太偏心了。”
康延欣笑道:“好,你说你想要什么?”
王怀政不知道要什么,说:“我还没有想好。”
王怀德揶揄道:“他呀,就想要一个会唱戏的媳妇。”
康延欣听了,大笑起来,问:“怎么有这个想法?”
王怀德说:“二娘,我跟你说,你知道他为什么总吵着要回汴梁吗?”
康延欣摇摇头,这时,王怀政的耳朵根都红了,走上前来,对王怀德手打脚踢。王怀德笑着跑开了。
原来,王怀政在家中最小,出生就没有看见父亲,陈湘萍觉得亏欠他的,所以对他特别溺爱。在家中都由着他的性子。怀政倒是没有其他的不良的嗜好,就是好逛勾栏,听曲,看戏,后来迷上了一个戏子。这些时,没有见到她,心里特别想念,所以,总是吵着回家。
康延欣笑着说:“你们都是王继忠的孩子,王继忠的孩子们应该都是最优秀的,不管你们做什么,要像你们的父亲一样,哪怕再难,也要把事情做好。”
王怀德说:“我们也是二娘的孩子,不能让二娘失望。”
康延欣心里一阵激动,说:“孩子们,把烤肉炉子支起了,我们来烤肉吃。”
不久,在滹沱河岸边的一块沙滩上,飘出了诱人的烤肉香。
孩子们都各司其职,王怀节负责生火,王怀德洗肉,洗菜,王怀敏切肉,王怀政串串,康延欣就在炉子上烧烤。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一直到很晚,几个人才回到营中。
进了穹庐,大家看陈湘萍也好多了,脸色也红润了,见了康延欣,还露出羞怯的神色。
康延欣走到陈湘萍身边,笑着说:“大姐,今天的气色好多了,再息歇两天,就会更好了。”
陈湘萍向康延欣伸出手,康延欣一把抓住。
陈湘萍看着王继忠,说:“相公,今天晚上,我想跟妹妹一起睡,你和孩子们找个地方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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