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最后一拨契丹军队,路过伤兵营地,这是负责收容最后的掉队人员。他们发现了贾曼筠。
无论贾曼筠如何解释和哀求,她被绑了起来,一根绳子系着她的双手,另一头连在马鞍上,就这样跟在马的后面,带离伤兵营,踏上了北去的行程。
整个上午,她都呆在屋子发愣,哭泣。屋外是一阵接一阵的脚步声,像滔滔不绝的河水,永不停息。
好不容易,等到脚步声渐渐稀疏,她紧张的心弦开始松弛下来。有一段时间,屋外已经没有了脚步声传来。贾曼筠从角落里走出来,侧耳细听,屋外非常安静,像浪涛流入了大湖一样,再也听不到马嘶声,脚步声,谈笑声了。
都走了,盘踞在黄河岸边十几天的契丹人走了,带着一纸和约,走了。走得很从容。贾曼筠听着那些脚步声有节奏地通过,和谐得像一支音乐。
贾曼筠走出屋子,屋外洒满阳光,温暖而舒适。站在太阳底下,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觉得身上有一股新生的活力开始流淌。
虽然,她还是想起耶律狗儿,现在,他已经走远,再不会回来了,这无疑是最好的解脱。尤其是耶律狗儿离开时的神情,更让她放宽了心,他一句话也不跟她说,显然,是恨她了,这样也好,就算是陌生人,甚至是仇人吧,不欠他的了。
就在这时,她发现了契丹军,连忙跑进屋内,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契丹军抓住了她,从她身上搜出了一大块金子。于是,她便成了小偷,被押往北行的路上。她的解释,哀求,反抗都没有用,反而,招来一顿皮鞭和怒斥。
队伍走得不是很快,因为不时有前面的人掉队,队伍就要收容他们,掉队的人,大部分是受伤和生病的人,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就不得不坐在路边休息,等待他们的,一个是被收容,再一个就是死亡。错过了收容,生存的机会就很少了。虽然,两国已经达成和平,但是,两国人民还没有真正的和解,双方仇视和对抗的心理不会这么快就会改变。所以,掉队的契丹军往往因为害怕像猎物一样被打死,在被宋人发现前,就选择结果自己。
因此后续部队除了收容掉队的军士之外,还要埋葬死去的战士。另外,如果遇到有大官死亡,还要将他们的尸体运回契丹去。因此,队伍的任务非常繁重,派给他们的几百辆马车,很快都坐满了人。掉队的人太多了,一是因为战马损失严重,骑兵们失去了马,就像掉了魂一样,没精打采的。二是好一段时间,部队长期挨饿,营养跟不上,遇到急行军,势必头晕眼花,脚酸腿软。三是,天气严寒,冻伤的人很多,虽然对于他们这些长期生活在北方的人来说,这点寒冷算不上什么,但由于准备不足,加之这年的气温确实很低,不少人仍然被冻坏了手脚,不能走路。
部队走了才两天,几百辆马车就人满为患。
这些人坐在马车上呻吟,哀嚎,部队又一路埋葬死尸,弄得他们像送葬的一样。
贾曼筠的头皮是麻木的,她被一个契丹军官带着,军官一路上对她挺照顾的,尤其是爱抚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如同温柔的浪涛拍打着水岸,每一次浪涛涌来,贾曼筠就受宠若惊,不知所措。炽烈的目光令她头晕目眩。
北行的第三天,军官似乎要改变一下,他的爱抚方式,将她带到一顶帐篷里,对她说:“是我动手,还是你自己动手?”
贾曼筠似乎没听懂他的话,抱着身子,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
于是,军官便自己动手了,贾曼筠喊起来,可是换来的几个耳光,和一块破布塞进嘴里。
这时,帐篷被打开了,一个受伤的将军走了进来,赏了军官两个肉馒头,军官立即停止他的爱抚,捂着脸,惊惶地看着将军。
将军拿下贾曼筠嘴里的破布,惊奇道:“真的是你?贾护士。”
贾曼筠已经吓得失魂落魄,怔怔地像一个木头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呆呆地看着将军。
将军起身向军官走过去,军官惊恐地看着将军,一副待宰的羔羊的模样。
将军厉色说:“贾护士是我的恩人,我的伤是她照顾才好起来的,你再敢动她,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考虑到皮的重要性,军官一下子跪倒在将军面前,赌咒发誓说再不敢动贾护士一下,看都不看她一下。
将军说:“贾小姐是护士,我们那里需要人照顾------”
不等将军说完,军官便说:“请将军把贾护士带走,照顾将军,是她的荣幸。”
但是,从这天开始贾曼筠就处在半迷糊状态,忽而清醒,忽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就哭泣,糊涂的时候就大笑,有时,还唱歌跳舞,累了就随便倒在什么地方睡觉。
队伍经过大名府的时候,贾曼筠哭了一路,过了大名府就再没有哭了,傻呆呆地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这样过了好久,似乎清醒过来了,认出了坐在她面前的将军,说:“萧将军,你不要乱动,你的腿上的伤还没有好,小心化脓了。”
萧将军惊喜地说:“贾护士,你认出我了?”
贾曼筠说:“我怎么不认得你?你是我的病人,我怎么不认得?”
萧将军说:“对,不错,我是你的病人,我的伤都是你给我换药,擦药才好的。”
贾曼筠看了萧将军一眼,说:“你的伤还没有好,不要乱跑,你怎么乱跑?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贾曼筠看着拥挤在路上的车辆,疑惑地问:“萧将军,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萧将军说:“回家呀,我们要回契丹了。”
贾曼筠打了一个激灵,惊惶睁大眼睛,说:“不,我不去契丹,我要回去。”
萧将军以为她还是受了惊吓,安慰说:“是的,贾护士,我就是回家,对,我们回家去。”
贾曼筠盯着萧将军,一脸疑惑。
萧将军解释道:“是的,我们现在已经过了大名府了,再不久,就要到瀛州了。”
听到大名府,贾曼筠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口中叨念着:“大名府,翠云楼,翠云楼上抛绣球,抛绣球,抛绣球,一抛抛到郎君头。”念罢,兀自笑起来。
出发不久,耶律狗儿便对萧婉容说:“阿妈,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伤兵营走?”
萧婉容说:“当然跟伤兵营走。”
耶律狗儿说:“阿妈,你还是跟我走吧,伤兵营每天都是臭烘烘的,好难闻的,还有好多受伤的人要照顾,你怎么受得了?”
萧婉容说:“儿子,你小瞧阿妈了,阿妈现在结实得很,再说,这里这么多伤者,我怎么走得开?”
耶律狗儿说:“阿妈,你变了。”
“我怎么变了?”
“狗儿,也说不清,反正你现在不是狗儿一个人的阿妈了。”
“胡说,我什么时候成了别人的阿妈了?”
“阿妈,你还真不知道吗,不是已经有好多人叫你阿妈了吗?”
萧婉容愣了愣,笑道:“傻小子,是不是吃醋了,他们是阿妈的伤者,阿妈救了他们,所以他们就叫我一声阿妈,不行吗?”
耶律狗儿笑着说:“行,狗儿希望越来越多的人叫你阿妈。”
萧婉容说:“这才懂事的好儿子,阿妈这是在替你阿爸赎罪,希望他在那边少受一点罪。”
耶律狗儿说:“还是阿妈最心疼阿爸。”
萧婉容说:“我不心疼他,谁心疼他?让那个刘玉兰心疼他,唉,她哪里会心疼人呢?”
耶律狗儿知道再说下去,萧婉容又要伤感好半天,便说:“既然阿妈不肯离开这里,那我就去三叔那里了。”
萧婉容说:“去吧,你三叔年纪大了,你要好好地照顾他。”
耶律狗儿伸开手臂,拥抱了一下萧婉容,离开了伤兵营,去中军韩德昌那里了。
出发前,韩德昌腿上的箭伤还没有愈合,上车的时候,那只脚没有使上劲从车上摔下来,伤口又裂了一个大口子,血将裤管都染红了。
萧绰发了怒,要将伺候韩德昌的奴隶,狠狠地打二十鞭子。韩德昌为此求了好半天的情,萧绰才饶了两个奴隶。
耶律狗儿一回到韩德昌身边,萧绰就绷着脸,问他昨晚到哪里去了?
耶律狗儿说:“臣去见阿妈了。”
萧绰说:“见你阿妈,你忘了你是来保护大丞相的吗?你不知道大丞相受了伤吗?”
耶律狗儿一脸茫然,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韩德昌低声对萧绰说:“你到底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是我答应狗儿去看他阿妈的。”
萧绰说:“怎么了?你摔得还不轻吗?他们一个个的说要保护你,可是,哪一个用心了?非得让你摔成什么样不可才好吗?”
韩德昌说:“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怪不得他们。好了,没事了,就是擦伤了一点皮而已。”
萧绰说:“你总是说没事,没事,什么事都把朕瞒着,你到底把朕当成什么人了?”
韩德昌说:“我没有瞒你,就这点伤,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萧绰看着那条渗出血迹的腿,心里难受,说:“你把衣服脱了。”
韩德昌说:“干什么?”
萧绰说:“我要看看伤口。”
韩德昌说:“没事,就是流了一点血,现在已经不流了。”
萧绰恼怒道:“又是没事,朕听了这两个字,心里就烦。”
韩德昌说:“好了,都是我的错,但是这在车上,怎么看?等一会儿到了宿营地,再看也不迟。”
萧绰这才想起自己坐在车上,正在前往南京。想起这次南征真是惊心动魄,差一点酿成大祸,几十万人不能回家,现在总算可以安全回到契丹了,而且,还带回了长久的和平,还有什么比这更满意的结果?
想到这些,萧绰就神采焕发,两眼闪闪发亮。
韩德昌看到她脸上的变化,知道她现在正沉浸在胜利的的喜悦之中,便不打扰她,让她的心飞得更高。
韩德昌想起昨日傍晚,他们出了大营,来到黄河边。黄河由西向东,奔腾而来,浩浩淼淼,浑黄像一条泥龙,倔强地奔流着,裹着泥沙,挟带着冰块,向东而去,冰块互相撞击着,发出悦耳而响亮的声,而河水却低沉地怒吼着,合着晚风的低吟,奏出了动人心魄的旋律。
河水翻滚着,咆哮着,远处渐渐平静了,看不见一点波纹,灏灏的一片耀眼白光。在白光的上方,是一轮红日,仿佛被那片白光托着,红日的后面腾起一片若有若无的青雾,那里就是黄河的尽头,像是一个伟大的谜,或者是谜一样的伟大。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只有那轮红日,是如此的瑰丽,光芒四射,河水,河岸,田野,村庄,山峦,城池都被它照亮,披上红光。
萧绰久久凝视着那轮红日,泪水不知不觉地落下来。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像打开一副久远的,苍凉的图画,却又是如此灿烂如新,那闪闪发光的河水,那红彤彤的彩云,那漫天的霞光,都是那么活力四射,似乎即将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
萧绰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情景,包括在西山,在潢川,在鸭子河,在广平淀,在平地松林,在天池,都没有见到过如此浑厚,如此苍凉,如此壮丽的落日景象。她握着韩德昌的手,手在剧烈地发抖。
韩德昌紧紧地握着萧绰的手,口中念道:“日晚荒城上,苍茫落余晖。都护楼兰返,将军疏勒归。燕燕,我们就要回去了。”
萧绰激动地说:“是啊,德让哥,我们就要回去了,只是这黄河的落日朕还没有看够,真想多看几眼。”
韩德昌说:“是啊,真美啊!那就多看一会儿。”
萧绰叹息道:“可惜,马上它就要落下了。”
韩德昌说:“不要紧,它落下了,但是这儿的太阳永远不落下。”韩德昌指着自己的胸膛。
萧绰点点头,凝视着已经沉下一半的红日。
韩德昌抓起萧绰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说:“就像你一样永远在这里。”
萧绰看着韩德昌,眼里亮晶晶的,她紧紧地依偎在韩德昌的怀里。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到极远极远的地方。
“大丞相,我们今天在哪里宿营?”萧绰转头看着韩德昌,笑着说。
韩德昌说:“听王继忠说我们要到大名府才能宿营。”
萧绰说:“今天要走这么远吗?”
韩德昌说:“我猜王继忠是想早点赶到瀛州去见他的妻子陈湘萍。”
“是吗?”萧绰说罢,随即叹息了一声。
韩德昌说:“太后为什么叹息。”
萧绰说:“朕只是叹息一个人的缘分真是强求不来的,如果缘分不到你就是花再大力气,也是徒劳。”
韩德昌惊奇地问:“怎么了?太后,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萧绰说:“陈湘萍可能已经离开了瀛州,回汴梁去了。”
韩德昌说:“她不是在瀛州等着和王继忠见面的吗?怎么回汴梁了?”
萧绰说:“朕听康延欣说,王继忠的哥哥想到和谈已经签定,王继忠就会回到宋国去,于是就派人前两天去接陈湘萍母子回汴梁,这时候可能已经走了。”
韩德昌听了,也叹息不已,说:“这真是没有缘分,两个人盼望着这一天都把眼睛望穿了,到头来阴差阳错,错过了,这两个人怎么办?这真是太残酷了,怎么连一面之缘都不给他们呢?”
萧绰说:‘是啊,王继忠一定会很难受的,可惜,赵恒不肯接受他,要不然,放他回去。’
韩德昌看了萧绰一眼,说:“太后舍得放他回去?”
萧绰说:“当然舍不得,可是,朕想那陈湘萍也是挺可怜的。”
韩德昌说:“是啊,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遗憾无处可在,成全了陈湘萍,就伤害了康延欣。”
萧绰说:“康延欣说她可以跟随王继忠去汴梁。”
韩德昌说:“这也可能是一个办法,不过,人们常说:故土难离,康延欣虽然能跟王继忠去汴梁,但随她同去的还有思念和改变带给她的痛苦。”
萧绰说:“说的是,所以,朕也不忍心让她到宋国去。”
韩德昌说:“最痛苦的还是王继忠,背着俘虏之名去了契丹,被人痛骂,被人看不起,他的苦,臣虽然没经过,也能体会到。”
萧绰说:“是啊,朕也知道他很苦,过得不容易,怕他消沉,绝望。”
“所以,太后就加倍地体恤他,让他在契丹也能体会到温暖?”
“是的。”
“王继忠也很激奋的,没有让太后失望。”
“他本来就才能出众,又很努力,朕很满意。”
“我看他的努力,很大一部分还是为了回到宋国去。”
“不错,虽然如此,他办事还是中规中矩,不偏不倚,没有帮着宋国对付我们。”
“太后对他那么的恩情,他岂有不知?”
“只可惜,到头来他的愿望还是落空了,赵恒不要他,朕想他听到不能回去的消息时,心一定碎了。”
“是啊,我看他听到宋国使者读誓书时,脸色都变枯了。”
萧绰说:“赵恒不要他,朕要,朕的确舍不得他,这回他为契丹立下了大功,朕必须好好奖赏他。”
韩德昌说:“确实该好好奖赏。”
正说着,车停了,耶律狗儿来说,王继忠求见。
萧绰说:“让他过来。”
不一会儿,王继忠走过来,说:“禀太后,前面就到大名府了,大名府的宋国官员听说皇太后路过,特出城迎接,不知太后见与不见?”
萧绰说:“朕虽说是契丹太后,但毕竟不是他们的主子,如何接见他们?”
王继忠说:“太后说的是,臣该如何回答他们?”
萧绰说:“就说朕今天太累了,不想见任何人。”
王继忠看了看萧绰,说:“太后的确有些累了,前面就是宿营地,太后去那里好好休息。”
萧绰笑道:“很好,继忠,辛苦你了。”
王继忠说:“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萧绰又问:“延欣呢。”
王继忠说:“她在宿营地为太后搭建帐篷。”
萧绰说:“怎么是她搭建帐篷?这事还要她亲自干吗?”
王继忠说:“也不是她亲手干,只不过动动嘴罢了。”
萧绰说:“继忠,你可要好好地待延欣,不能欺负她呀。”
王继忠说:“臣知道。”
韩德昌笑道:“看上将军老实巴交的样子,康延欣不欺负他,就是好的了。太后真是担多心了。”
萧绰笑着说:“是吗?”
王继忠说:“延欣待臣很好,也不欺负臣。”
萧绰,韩德昌听了,都笑起来。
王继忠告辞,道:“如果没有别的,臣告退,去回绝大名府的那些宋国的官员了。”
萧绰挥挥手说:“去吧,你如果想见他们,可以去见一见。”
王继忠说声“谢谢太后”走了。
王继忠回到宿营地,跟大名府派来的的联系人转达了萧绰的意思,送他出了宿营地,回来拉着康延欣说:“延欣,我们进城去吧。”
“进城去?”康延欣疑惑地问,“进城干什么?”
王继忠说:“大名府的宋国官员,请求见太后一面,被太后拒绝了,我想你都到宋国来了一趟,连宋国的一个大城市都没有进去过,这一走,就可能再也来不了,进去看看,也算不枉来这里一趟。”
康延欣看着王继忠说:“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宋国?”
王继忠嘴唇抖动了一下,说:“这一走,再想看到只能在梦中了。”
康延欣说:“那我们还犹豫什么,走,立刻就走。”
康延欣说罢拉起王继忠就走。
二人出了营地,早看见大名府的城楼矗立在夕阳之中。夕阳下,大名府显得十分苍凉。
王继忠和康延欣走到城门下,四下看了看,进了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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