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关的时候,萧绰接到耶律隆绪的书信,与她商量:等她率大军到达的时候,能不能举行一个献俘仪式。萧绰觉得这个想法很好,特别对于刚刚打了败仗,尚在迷茫的契丹大军是一个很好的激励,是鼓舞士气的好办法。萧绰当即就答应了。
萧绰给耶律隆绪回了书信,交给来人带回去交给耶律隆绪。耶律隆绪打开书信,见书信里写道:“皇上的主意不错,可速速办理。”
耶律隆绪看了书信,立刻命人在拱辰门外搭建受降台,只等皇太后率领大军到来。
过了两天,耶律隆绪接到报告:皇太后已经到了。
耶律隆绪连忙率领文武大臣出门迎接。萧绰在迎接的人群中没有找到韩德昌,心里不由得焦躁不安起来。
耶律隆绪等人问了躬安,萧绰也笑着慰问了迎接她的人,然后,问:“怎么没看见大丞相?”
耶律隆绪说大丞相和王继忠去延芳淀了。
萧绰正要问他们去延芳淀干什么?只听见三声炮响,耶律隆绪便请她上受降台。受降台四周站立着,数排整齐,威风凛凛的契丹兵,一个个手握长枪,昂首挺立,面无表情像一尊尊石雕。
萧绰上了受降台,皇上和文武百官也跟着上去了。一下子上来这么多人,受降台被踩得吱吱呀呀地响。
这两天,献俘的消息传遍了南京城,南京城头上又插满了五彩缤纷的旗帜,在风中招展,这就令本好看热闹的人更加坐不住了,人们疯狂地跑过来,城墙上挤满了,就站在城下,墙脚根,屋檐下,大道旁,都站满了人,士卒忙着维持秩序,驱赶跑到路中间的违禁者,马鞭挥得呼呼直响,但仍有人违反指令,擅越雷池,惹得维护秩序的军官大怒,抽出马刀恫吓。那些人被一顿大骂,挤到人群中去了,不生气,站在人群中,笑嘻嘻地与人议论这次战役的胜利,对即将到来的激动时刻翘首以盼。
站在城头上的人看着城下的人群,即便不看献俘,也觉得饶有趣味,他们一眼就可以看见那是契丹人,那是汉人,黑色的浪潮里漂浮着数不清的黄葫芦,油光发亮,十分显眼,黄葫芦在浪涛里沉浮,一会儿被推向东,一会儿又推向西,一会儿不知谁的幞头飞起来了,在人群中飞来飞去,最后沉没于浪涛之中,不知去向,一会儿又有人大喊他的鞋子被踩掉了,想拨开人群寻找,可是哪里拨得动,明明看见鞋子就在眼前,伸手去捡,刚要抓住,一个狼头打来,他被推开了几步,转眼鞋子不知哪里去了,气得一通大骂。骂声似乎没被听见,反而惹得人一阵大笑,像是他讲了一个好听的笑话。
突然,又是三声炮响,浪涛立即平息了,声音也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向一个方向望去,凝神屏息,仿佛是害怕吁出一口大气把眼前的幻象吹走了。
不一会儿,只见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契丹兵走过来,在他们身后就是一大群绑着绳索的宋军俘虏。俘虏两边是手执明晃晃利刀的契丹军。俘虏被绳索一个接一个牵连着,步履沉重,每个人都受了伤,面色凝重,但神态泰然,眼中燃烧着愤怒之火。他们有点让看热闹的人失望,尽管有的人面露惊恐之色,远没有人们想象的哀嚎,迈不开脚步,乃至尿裤子。人们似乎觉得看得不过瘾,便向俘虏身上扔东西,朝他们怒骂。
俘虏在契丹军驱赶下缓缓走到受降台下,排列开来,面朝受降台,契丹军喝令:“跪下。”
俘虏们跪在地上,人群立刻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高喊:“皇上万岁,皇太后万岁。”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南京城都为之震动了。
萧绰也激动不已,不停地向人群挥手。
接着,契丹兵又押来几个个宋国军官模样的人,走在前面的右腿已经瘸了,拄着一根拐杖,他身后人只有一只胳膊,鲜血将半身衣服都染红了。他的后面几个也是浑身血迹斑斑。
他们被推到受降台前,强令他们跪下。耶律课里捧着一柄宝剑来到受降台前,说:“禀太后,皇上,这几个人是在遂城被活捉的,这是他们的马军指挥使王先知,这是副使康昭裔,还有田逢吉,郭守荣,常显,刘福,这是王先知的指挥剑,特献给皇上。”
萧挞凛上前接剑,没想到木板“卡啦”一声被踩断了,萧挞凛一下子,从台上摔下来,耶律课里一把抱住,萧挞凛才没有摔到地上。惹得人们一阵惊呼,却引来了王先知,康昭裔一阵大笑。
萧挞凛恼羞成怒,举起宝剑向王先知、康昭裔冲过去,伸手两剑,二人倒在血泊之中。萧挞凛提着剑又逼向另外三人,萧绰吃了一惊,喝令侍卫将萧挞凛拉回来。
萧婉容惊骇地看着萧挞凛手中血淋淋的剑和横躺在地上的宋军,想不到萧挞凛竟如此残忍,别人不过笑了他几声,他怎么就把人杀了呢,而且还是当着皇太后和那么多人的面杀人,这也太无法无天了。连忙跑到王先知、康昭裔身边,一试鼻息,康昭裔已经没有呼吸,王先知一息尚存,便对萧绰喊起来:“太后这个人还活着。”
萧绰连忙说:“把他送到太医院去,婉容,你跟着一起去,看能不能救活他。”
受降宋军一阵骚动,从地上站起来,怒吼起来,迎着契丹军的刀枪,逼上去。契丹军举起了刀枪,眼看一场血腥的屠杀就要发生,人们惊叫着蒙上了眼睛。
只听见萧绰大声喊道:“把刀枪放下来,把刀枪放下来。”
契丹军放下了刀枪,萧绰让人把俘虏押回回去,受降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回到宫里,萧绰心情十分不快,对萧挞凛的鲁莽行为甚是不满和担忧。等到耶律隆绪来请示,还举不举办筵席犒赏南征的将士?
萧绰依然说:“举办,当然举办。”
耶律隆绪便派人去安排筵席去了,自己想留下来陪陪萧绰,但萧绰朝他挥挥手,说:“皇上先去吧,朕有点累,休息一下再过去。”
耶律隆绪离开不久,侍卫来报:“大丞相回来了。”
萧绰立即从睡椅上坐起来,韩德昌已经快步走进宫里,见了萧绰,愣愣地看了好久,才跪下,说:“太后,辛苦了。”
萧绰也直直地看着韩德昌,说:“起来起来,赐座。”
侍卫搬来一张椅子,让韩德昌坐下。韩德昌坐下说:“王继忠还在外面,太后要不要见他?”
萧绰说:“见,见啊,快叫王继忠进来。”
王继忠拜见了萧绰。萧绰也给他赐了座,说:“朕听说你们去了延芳淀,去干什么了?”
韩德昌说:“臣曾对王继忠说太后很喜欢延芳淀,王继忠便想去看看延芳淀,看能不能把延芳淀改造一下,修建成像余杭的西湖那样好玩的去处。”
萧绰听了,说:“这个主意好,王继忠,行不行?”
王继忠说:“回太后,行是行,只是工程太大,怕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萧绰说:“这么说就不行了?”
王继忠说:“这个事情,不能心急,西湖也是经过几代人的修筑,不断地扩建,完善才建成的。”
萧绰说:“那我们也不要忙,等这次南征回来,我们好好商量,王继忠就负责此事如何?”
王继忠说:“臣听太后调遣。”
萧绰还要问王继忠有什么具体打算,内侍来请:筵席已经准备好了,请太后入席。
萧绰和韩德昌、王继忠一起来到便殿,殿里已经坐满了人,见萧绰走来,都起身行礼,萧绰径直走到主席位坐下,让内侍在她身边摆了一张桌子,请韩德昌坐下,另在皇上旁边摆一张桌,让王继忠坐了,大臣们都坐下了。
萧绰先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称赞了南征将士们英勇顽强,大败宋军,值得庆贺,勉励大家再接再厉,再打胜仗,一番话说得甚是冠冕堂皇,慷慨激昂,让在场的人听了热血沸腾,仿佛真的打了一个打胜仗。
酒宴过后,萧绰又留下韩德昌,说要请他喝茶。韩德昌似乎也没有想走的意思,随着萧绰回到宫中。
萧绰便令人烧茶,二人久久地凝望着,似乎都要在对方脸上找出什么东西来。
这些时,二人都变化不少,不用说,都消瘦了,憔悴了,苍老了。
一时彼此都没有话说,但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睛里的东西,他们就那样默默地注视着,通过目光深入到了彼此的心灵里。看到那里的惊涛骇浪和款款柔情。
茶烧好了,奴婢将茶具洗了,烫了,茶水已经注满了茶杯。热腾腾的茶水袅起若有若无的白雾。茶雾在二人中间升腾,盘旋而上,慢慢郁结,如一朵盛开的莲花。
慢慢地,韩德昌的脸色变了,看起来很痛苦。萧绰知道他有话说了,端起茶杯,说:“有什么话,喝完茶再说。”
韩德昌端起茶杯,一口气把茶喝完,放心茶杯,说:“太后,为何不处罚败军之将,反而还设宴赏赐他们?”
萧绰说:“大丞相所说的败军之将,是谁?”
韩德昌说:“这还用我说?”
萧绰说:“萧挞凛是吗?”
韩德昌说:“臣知道太后喜欢他,但你不应该这么护短。”
萧绰说:“萧挞凛在哪里打了败仗?”
韩德昌说:“瀛州城下损兵折将数万之众,难道不是败仗?”
萧绰说:“但他不是还拿下了遂城吗?”
韩德昌正欲说什么,但是把话咽回去了。
萧绰说:“朕这么做是不得已呀,你也知道:兵者,气也。故士卒可以舍命,而不可夺气,气夺而馁,不可复也。今我兴兵南征,只可鼓气,不可泄气,如果处罚统帅,那就是承认军败之实,则是夺我军之气,南征就没有希望了。”
韩德昌说:“所以你就让让他们献俘,借此,来证明契丹打了胜仗,是不是?”
萧绰说:“是啊,借此鼓舞士气,有什么不妥吗?”
韩德昌说:“这不是让这些俘虏当众受辱吗?”
萧绰有些诧异,他这是怎么了?这些都是在战场上想要他的命的人,他为什么要护着他们?:“这些人都是从遂城俘掳回来的,朕听说你还差一点死在他们手里,让他们受点委屈,算什么?”
韩德昌突然大声地说:“他们是一群人,不是一群畜生。”
萧绰没想到韩德昌突然变得如此激动,她惊异的望着韩德昌,似乎不认识他了,只见韩德昌满脸通红,苍老的脸上突出了条条青筋,看来他真的动怒了,说:“他们就是一群宋人。”
韩德昌浑身一颤,脸色变得煞白,痛苦渐渐凝固了,刻在脸上,他望着萧绰,目光里充满疑问。
萧绰被韩德昌的表情吓呆了,她像看到化石,韩德昌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始终刻着那副痛苦的神情。
萧绰伸手抓住韩德昌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仿佛没有了知觉,萧绰喊了他两声,韩德昌没有作声,萧绰吓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又喊了几声。只听见韩德昌长叹一声,站起来,也不向萧绰告辞,就走出了宫门。
萧绰看着韩德昌远去,心里突然像什么划了一刀,痛得她一把抓住椅靠,才扶着它站好。
韩德昌走了很远,萧绰想追上去,可是她觉得自己已经浑身无力,只好坐下来,泪水注满眼眶。她万万没想到他们分别后第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想起来,的确是自己错了。是的,她当然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做,她要鼓气士气,可是这出戏,与其说是鼓舞士气,倒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因为给自己打气,她拿别人的痛苦来换取。这不应该是她萧绰做的。难怪他的眼神那么失望,他的表情那么痛苦。
还有,尤其是那句“他们都是一群宋人。”这让他情何以堪,原来在她眼里依旧是有种族区别的,这就一定让他想到他在她心里地位。
想到这里,萧绰心里万分痛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了这句话。这真是太伤他的心了。
萧绰坐不住了,起身去追韩德昌,出门不远,见萧婉容走了过来,知道是来找她的,便站住等她。
萧婉容见了萧绰,问:“太后这是去见大丞相吗?”
萧绰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萧婉容说:“我刚才见到他了,看样子很难过,发生什么事?”
萧绰说:“没什么,与朕争了几句,你从哪里过来的?”
萧婉容说:“我从太医院过来的呀,难道太后忘了?是你让我送王先知去太医院的。”
萧绰说:“记得,那个宋人俘虏——他叫什么——哦,王先知,怎么样了?醒了没有?”
萧婉容说:“醒了,只是还不能动,耶律敌鲁说,好险啊,剑刺偏了一点点,不然,早没命了。”
萧绰说:“那是他的命大。”
萧婉容说:“是啊,太后,你说萧挞凛为什么突然就要杀死他们,像发了疯一样。”
萧绰说:“不是像发了疯,他就是一个疯子。”
萧婉容说:“我看那些宋国俘虏也是挺可怜的,打了败仗,被活捉了,成了任人宰杀的羔羊,临死前还受尽折磨,任人侮辱,真是可怜。”
萧绰看着萧婉容,今天怎么了?萧婉容也这么说,看来真不该搞这场献俘。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一大群俘虏跪在面前,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伤痕累累。他们虽然跪着,却倔强地挺直身子,面露恐惧,却无乞怜之色,眉宇之间,充满了愤怒和凛然之气。
萧绰说:“婉容,耶律敌鲁说王先知还有救吗?”
萧婉容说:“敌鲁说失血过多,恐怕还是活不了。”
“你去对耶律敌鲁说,一定要想办法救活他。”
萧婉容说:“还是太后仁慈,我这就去告诉耶律敌鲁。太后,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回去休息吧。”
萧绰说:“嗯,朕知道了,你去太医院吧,那个王先知就交给你了,一定让他活下来。”
萧婉容看着萧绰,不解地问:“什么?你把王先知交给我?让我伺候一个俘虏?”
萧绰看了看萧婉容,也觉得这个安排十分不妥,近来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出错?哪有一个守太保夫人去伺候俘虏的?这到底是怎么想的,完全是心不在焉,到底在想什么嘛?
萧绰忙解释说:“朕不是要你去伺候他,是让你告诉太医院一定要医好他。”
萧婉容说:“这还差不多,那我现在就过去了。”
萧绰说:“去吧。”
萧婉容走开几步,又折身回来,说:“太后今天还是不要去看大丞相了。”
萧绰明白萧婉容的意思,朝她点了点头。
萧婉容这才转身离去。萧绰看着萧婉容走远,心里乱成一团,许许多多的事一起涌上来,在她心里你争我吵,让她怎么也抓不住头绪。萧绰也觉得这时候去见韩德昌确实不合适,要等他气消了,才可以好好地交谈,而且,现在自己的心绪这么乱,怎么好说话?
“必须好好理一理这些纷乱的东西,不然,将对南征非常不利。”萧绰自言自语地说着,回到宫内,坐了一会儿,头脑里仍然一片混乱,争吵不休,让她头痛欲裂。她爬上卧榻,侧身躺下。不一会儿,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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