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许问和连林林在那对夫妻家里住下。
那对夫妻家里有三个男丁,两个成婚生了孩子,劳力很足。除此以外,他们还自己做点手工业和小生意,是白临乡过得比较富足的家庭之一。
所以他们足有五大间窑洞,生活空间比较宽裕,还有余力招待外人。
窑洞结构注定了各家各户住得特别近,信息交流密切,有点风吹草动就所有人都知道了。
“景家本来在那里,她婆婆死了以后,她说她一个人住不了这么大房子,一个人搬到那边去了。”
许问住在这里,随手给这家修了两个坏掉的凳子,立刻大受欢迎,他们一边把更多有损的家具搬过来让许问修,一边殷勤地给他介绍白临乡的事情。
许问也不介意,一边叮叮咣咣地修着,一边听他们说话,并且顺着他们所指的位置往外看。
景家原先的位置在窑洞比较靠中的位置,人来人往比较多,新窑洞则非常偏僻,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
“原先还真以为她大方,没想到就是想避开人眼,方便偷情!真是个淫妇!”
景晴在白临乡名声确实非常不好,这家提起她也是一脸的嫌弃厌恶。
“但这样说也不公平啊。”连林林一直听着,这时突然鼓起脸蛋,开始反驳,“景娘子丈夫都去了这么多年了,留下来的婆婆她也有好好侍养,婆婆生病的时候洗衣擦身、种田做饭,没让她受一点委屈。她凭什么不能再找一个,再给人家生孩子?”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但说得理所当然。
那家人顿时停了话语,屋子里只有许问修东西的敲打声。
过了一会儿,这家的媳妇才说:“那……那也不能无媒苟合啊!情投意合,可以请媒结亲啊?”
“对对!”一家人像是被解了咒一样,纷纷点头附和。
“这也确实。”连林林承认,“但是除了这些俗礼方面的事情,她别的也没做错啊。”
“礼不可废!”这家有个老人,一直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这时突然直起身子,用含糊不清地声音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做事不能乱来!”
连林林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左腾突然出现在门口,敲了两下窑洞的门,目光往洞内一扫,道:“景娘子吐血了。”
屋内声音顿时一止,许问立刻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往外走。
…………
景晴所在的窑洞很小很偏僻,但收拾得很干净。
它只有一间,用藤席隔成里外,一进去,许问就闻到了浓浓的血腥气。
许问立刻皱眉。
这味道绝不新鲜,可不是一两天能形成的,仿佛是多日的累积!
小野捧着一个盆从藤席后面走了出来,许问正好撞上。
低头一看,盆里的水已经全部被染红了,这吐血的量……可真不小。
最关键的是,小野的表情习以为常,动作也很熟练,好像这样做过很多次了。
许问摸了下小野的头,对连林林说:“你进去看看吧。”
单身女眷,他确实不方便进去。
连林林向他一笑,掀帘进去,没一会儿就出来对许问说:“进来吧。”
里面的血腥气更浓,景晴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鬓发稍微有些零乱,但整体还算整齐,明显还是打理过的。
这种时候还要打理妆容,真跟许问以前见过的那些女人都不一样。
小种正拿着毛巾给母亲擦脸,看见他们,甜甜地一笑,笑容非常可爱。
“你们来了。”景晴看了一眼他们,淡淡地说。
许问仔细看她,这才发现她容色极其憔悴,白天之所以没看出来,是因为用铅粉胭脂等东西掩饰过。
“你病了多久了?”许问问道。
“挺久的了。”景晴很随意地说。
这时小种还在给她擦脸,她摆了一下脸,对小种说:“你出去。”
“我去给你倒水!”小种非常殷勤地说。
“我说了你出去是听不懂人话吗?”景晴眉头一皱,一把把小种推开。
小种比同龄的小孩更瘦弱,被母亲直接推了一个趄趔,险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发了一下呆,垂头丧气地说了声“哦”,提着毛巾出去了。
那样子,真像一条刚被踢了一脚的小狗。
许问虽然知道景晴待他们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恶劣,但还是忍不住道:“哪有母亲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的?”
“看不惯?”景晴看着小种的背影消失,斜着眼睛瞥了许问一眼,冷笑一声,“那送你要不要?”
许问和连林林都是一愣。
“过继给你俩,改个姓,改个名字,随便你们。你不是不喜欢他们的名字吗,随你的便。反正他们也没有姓,冠你的姓、冠她的姓,都可以。怎么样,要不要?”
她速度很快地说了一大串,说得太急太快,说完就咳了起来。
小野和小种在外面听见了,急得一起叫娘,景晴咳声稍止,一声厉喝,吼道:“呆在外面,不许进来!”
吼完,她咳得更厉害了。
连林林有些不忍地上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又去外面接了杯水回来给她喝。
倒水的时候她看见了小野和小种,两个人都有点紧张得小脸发白,紧紧地盯着她。
连林林对着他们笑了笑,转身又进去。
走进帘内,她的笑容就敛了,看着景晴露出深思的表情。
然后她听见许问声音极轻地问道:“你看过大夫了?大夫不太看好……你的病情?”
连林林心里一紧,悄然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景晴的咳声也是突然一止,她捂着自己的嘴,发出压抑的声音。
“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慢待这两个孩子,因为不想你过去的时候他们太伤心?然后……还想给他们找个归宿?”
听完,景晴又咳了起来。
“娘,娘!”两个孩子在外面着急,又不敢进来,突然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很厉害。
这时大夫来了,是左腾请来的。
出于某种考虑,这大夫不是本地的,左腾快马加鞭从邻乡请来,不知道景晴的事情。
大夫非常认真地给景晴把了脉,把许问和连林林叫出去说明病情。
他说了一大串,大致结果跟许问猜的确实差不多。
景晴得的是非常严重的肺病,是早年一次风寒之后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落下的病根。后来病情一直缠绵,多次加重,现在已经非常严重,基本上就是绝症,就算好好将养着也活不了多久。
虽然之前就猜到了,但许问听见,心里还是忍不住一沉,送走大夫之后,回去又看见景晴似笑非笑的目光。
景晴其实已经着力表现得正常了,但仍然难掩憔悴,衬着唇畔的那一点血渍,看着尤其让人觉得心惊。
不知为何,许问突然想起了那个牌坊,想起了上面清雅秀致、留白感巧妙到奇特的雕刻设计。他心中有些恻然,突然眼角余光掠过一样东西,转头一看,发现是放在柜子上的一叠木板,尺寸非常熟悉,上面隐隐约约好像还有一些痕迹。
他指着那样东西,问景晴道:“我可以看看吗?”
景晴愣住了。
这人不是来探病的吗?
这是探病人该做的事情吗?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看着许问走了过去,不自在地直了直身子,说:“那是郭.平留下来的。”
许问拿起来看,上面是一些图样,全部都是雕刻设计,有些地方做了一些标记,对此许问再熟悉不过了,那是雕刻技法,指明此处该用什么手法。
一共六块木板,许问一一翻过,问道:“这是雕的什么?”
景晴看上去更不自在了,抿了抿嘴,停顿了一下,才说道:“是墓碑。”
说完,她挑衅一样扬眉,道,“我要死了,让奸夫给我设计一个墓碑,等我死后用。怎么,不行吗?”
“行。”许问点头,声音确实也很平静,“不过这不是郭.平留的吧,是你自己设计的。风格手法跟进士牌坊的一模一样……不对,有些改变,感觉更进步了。”
景晴听得睁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讪笑着说:“进士老爷的牌坊,怎么可能是我……”
“风格是一样的,这个骗不了人。郭.平建的仰天楼我也见过,完全不同,可以说各有千秋。”许问注视着木板上的设计图说道。
“各有千秋……”景晴的声音变小,喃喃自语着这四个字。
许问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他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事只有我跟林林知道,不会对别人说的。”
“进士老板的牌坊,由我这样一个破鞋来做图,你们不觉得不好吗?”景晴凝视着他问。
“破鞋这称呼也太难听了……实话说确实可能有点不妥,但就我来看,郭.平会用你的设计,是觉得想不出来比你更好的。而且外人不知道你的身份,还不是很满意最后出来的结果?对于匠人来说,活好,比什么都重要。”
许问从容而言,说的全是真心话,所以也显得格外诚挚。
景晴不吭声了,片刻后,她突然问道:“你去过仰天楼?”
“对。”
“那看来你的来历也挺不一般的了……能给我讲讲那楼是什么样的吗?真的很了不起吗?”
“确实非常出色。说起这楼,我倒也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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