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连知道许问会十八巧,之前坐车过来的时候许问就说过。
当时他就有很多疑问想问他,只是车程短暂,没来得及。
他不知道这样的独门绝活,他曾经毫无保留地教给了班门。而此时,他终于把他更关注的那件事情问了出来——
“你是从哪里学到的?”
说到这个事,面对酷似连天青的秦天连,许问的心情有些怪怪的。
“是我师父教我的,他拥有十八巧的传承,把它当成基本功教给了我。”许问道。
“你师父?”
“是。”
秦天连皱眉,喃喃道:“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支……”
许问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秦天连拧着眉看他,没有回答,片刻后转向十五师傅,问道:“你这里还有要修的东西吗?”
“有。”十五师傅毫不犹豫地说。
“有木头的吗,随便拿一件过来。”秦天连吩咐。
这两人看上去不太对盘的样子,但十五师傅听完却马上就进去了,没一会儿抱了个箱子出来,放在桌子上,那个藤箱的旁边,把它打开。
这是个木箱,里面填塞了很多刨花,刨花之间夹着许多物品,全是木制的,雕像、榫卯、笔筒,各种各样,几乎全部残缺不全,带着火烧火燎的痕迹。
“会修吗?”秦天连问许问。
“会。”许问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向秦天连点了点头。
“随便修一件。你不是在信里问我怎么修渠挖运河吗?修得好,我就教你。”秦天连说道。
两人见面之后,秦天连还没提过这件事,许问一直挂在心上,以为他忘了,还准备找个机会提醒他一下,没想到这时候秦天连自己提出来了。
“好。”许问当然不会拒绝,果断答应,“我需要准备一些工具和材料。”
“找他要,他都有。”秦天连一指十五师傅。
十五师傅默不吭声地点头,指了指那个木箱,意思是许问先选,选好了他来备料。
许问选得很快,直接从最表面拿起了一个木雕,说:“就这个吧。”
这东西不小,足有两尺长、八寸径,是一个垂花柱,也就是悬在半空中的外檐柱,最早是用来支托伸出来的横梁的,后来变成了纯装饰性的构件。
这个垂花柱的样式非常复杂,是一个八仙过海的图样,人景物俱全,结合了圆雕、浮雕、镂空雕以及镶嵌雕等几乎所有常见的木雕手法,看上去是安徽那边的样式。
它用的是榆木,不算稀有的建筑木料,许问选完之后,十五师傅看了一眼,就转身走进了屋内。
先前他拿出了炭笔和卡纸,许问之前用了一部分,现在把剩下的拿过来,已经准备开始画图了。
结合当初连天青所教与他本身的习惯,他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就算胸有成竹,也不会上手就操作,必然是要做完整个流程的。
他画得很仔细,就跟刚才那个核舟一样,先画整体结构,再画细部装饰,由大至小,程序严谨。
但这个垂花柱跟寻个核舟可不一样,核舟是修完后的,修得非常好,缺少的东西全部补充出来了,非常完整,许问只需要照着画出来就行了。
而眼前这个,是被烧毁过只剩一半的,就像一幅画被撕掉了一半一样,你根本不知道少掉的画的是什么,要把这部分补充出来,需要极高的功底以及艺术理解能力。
大部分情况下,这种补全需要很长的时间,根据现有的部分查询很多资料、进行深入的分析、以及大量的尝试。
作者的风格是什么样的,是历史上什么时期画的,流行于什么样的地方。
所有的这些,都可能会对画面造成影响,帮助修复者去揣摩原作者的创作。
然后,修复者根据这种种的方面分析出画面可能有的各种细节,做出补完。
眼前这个垂花柱雕刻的是八仙过海的场景,可以看出原先一共有两个,也就是左右一对,这应该是右边那只。
两个垂花柱各雕刻了四仙,这一个分到的是何仙姑、张果老、蓝采和、铁拐李四位。
他们的脚下有水流,天上有云气,还有两只残存的仙鹤——前面一只只剩下了两片羽毛。
四位仙人残留的部分各不一样,最惨的是铁拐李,只剩一根拐杖,以及背后背着的小半个斗笠,人物形象完全缺失。
整体来说,垂花柱损坏严重,大概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部分。
这种程度的损坏,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大师也要反复尝试、甚至要跟同行以及徒弟开很多次会,再慢慢完成。
陆立海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对全套流程非常熟悉。
结果眼看着,许问就已经落笔了,上来就给垂花柱确定了整体的形状,勾勒出了四仙的大致轮廓……
简直就像这垂花柱根本不是坏的,而是完完整整地摆在他眼前一样!
他忍不住又往桌子旁边靠近了一点,紧紧地盯着许问的笔尖不放。
许问画得不疾不徐,没像陆立海最习惯的那样,先把已有的部分画出来,再慢慢去填充缺少的部分。
他胸有成竹,就像在画一幅新画,画完轮廓,再进一步由粗略到细致地一层层把各种整体与细节补充上去。
陆立海一边看原垂花柱,一边去看许问画的画,脑袋一左一右地不停摇来摇去,都有点忙不过来了。
一个画家,或者雕刻家在创作新作品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很享受,仿佛窥见了他脑海中的想法,看见它变成了实质一样。
修复的感觉又有不同。
它是在已有作品的基础上进行补全,是戴着镣铐起舞。
同时,残缺的作品、尤其是优秀的作品总会带给人遗憾感,很想让它知道它剩下的部分、完整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所以当它完成的时候,会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爽快感,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圆满起来了一样。
这个时候陆立海就是这样的,他看得非常之爽。
当许问补完的时候,他也会去想这部分原来是什么样的。
譬如许问画那两只仙鹤,前面一只只剩两片羽毛,后面有半个身体。
陆立海就在想,仙鹤应该是什么样的仪态、羽毛应该怎样的延展,才会跟整体的画面、流露出来的气韵相符。
他还没想出来,许问已经先画出来了。
画完他就想拍巴掌叫好。
感觉太对了!残缺补完的部分跟已有的部分衔接得天衣无缝,让人一看就觉得,对,没错,确实就应该是这样的!
舒服,太舒服了!
陆立海只觉得自己看得神清气爽,眼睛已经离不开许问的笔尖,以及笔尖下流泄出来的线条与画面了。
“咦……这尺寸……”旁边传来秦天连的声音,有些疑惑的样子。
陆立海一听就知道他在奇怪什么,头也不抬地随口道:“对,他这画的不是画,是图纸。尺寸比例都是对得上的。这是四比一吧?”
陆立海左右看看,迅速在心里估算了一下。
“是。”秦天连应了一声,确定了他的说法。
…………
许问心无旁鹜,画得非常专注。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工作,想当初,他还在旧木场的时候,连天青给他布置的第一份作业,就是修复孙博然的一个雀替。
雀替是建筑木构件,垂花柱也是建筑木构件,没有差别。
当时他做了大量的功课,查出了大量孙博然的作品,揣摩他的风格、习惯的画法,等等等等,用了很长时间。
最后他终于完成了,完成的时候,他把“作业”送到连天青面前,心情有点雀跃。
连天青的表达向来矜持,那次也就是微微一点头,把东西收拾了起来。
但那一刻许问心里的成就感,他直到现在也记得。
旧木场学习的经历,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会让他的心里熨帖,变得宁静下来。
那时候连天青问他选择修复还是制作,他思考良久,最后决定两个都要。
连天青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太满意,但还是尽心尽力地帮他。
帮他去向别的师傅要教材,帮他开拓眼界,帮他去看更多的世界……
这样一个师傅……
现在究竟在哪里?
许问一共画了八张图,从八个不同的角度,用四比一的比例尺,把垂花柱完全描绘了出来。
最后它完整地呈现在了纸上,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它确实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补完的部分跟原有的部分衔接自然、风格统一,俨然一体。
这时候,十五师傅早就已经出来了,所有材料和工具全部都准备好,放在一边。
许问极其熟练地拿起它们,开始把纸面上的图样应用到实际修复中来。
所有的门类里,许问最擅长的就是木工,十八巧已经练到了化境,水平极度接近天工。
画完图纸,剩下的对他来说都是机械工作,不需要费心,只要照着完成就行了。
他做得快而细致,每一凿、每一刀都稳定得惊人,一步到位,绝没有任何多余的补充,控制力强得惊人。
最后,他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这次修复,做完最后的打磨抛光,一个完整的垂花柱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做完了。”他抬起头,看着秦天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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