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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问回到了许宅。
幽暗而凝滞的气氛萦绕身周,这里的一切像是蒙上了一层昏黄的色调,永远地停滞在某个陈旧的时光里。
这种氛围,不知什么时候许问已经非常熟悉了。
他们现在正位于那座杂草丛生的池塘旁边,球球从他怀中跳出来,爪子摆弄起了塘边的一只小乌龟。
小乌龟慢腾腾地把脑袋和四肢缩进壳里,球球仍然乐此不彼地拨弄着。
连天青的问题仍然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响。
修复和制作,你要选哪条路?
选择修复,就要放弃自己的奇思异想,严格跟随原作者的思路,人家原先是怎么做的,你现在就怎么修,丝毫不得变化。
选择制作,最重要的就从“他人”变成了“自我”,他要用自己的审美与喜好去带动别人,建塑全新的工艺品。
许问现在还算是被困在许宅的,荆承对他提出的要求就是修复这里,按理说他并没有选择的权利。
但许问还是陷入了深思。
为什么修复就一定要按照原样来,就算发现了原作里的不足之处,也必须严格遵循?
从当初阅读威尼斯条约时开始,许问就意识到这是一种通用的准则,“必须”应该这样做。
当初连天青这样教他的时候,他用手机通览威尼斯条约的时候,他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觉得理所当然应该照此执行。
但到了现在,他突然产生了一些疑惑。
突然想问出一句:为什么?
许问缓缓直起身子,看向不远处的四时堂。
四时堂仿佛什么时候也不会有变化,许问踩着杂草走过去,手抚上破旧的窗棂。
这是一片漏窗。
漏窗俗称花墙头、漏花窗、花窗,是园林建筑中一种非常典型而常见的透空窗。
——刘胡子制作的那一方园林的模型,亭上花窗也是漏窗的形式。
一开始的漏窗是纯装饰性的,不封闭,因此也不能挡风遮雨。但随着设计制作能力的提升,工匠开始在上面糊上半透明的绡纱,甚至直接使用透明的玻璃,开始赋予了它实用的功效。
漏窗最重要的特点就是装饰漏空图案,透过它可以观看窗外的景色。
当初许问被四时堂那一叶芭蕉惊艳,透过的正是一扇漏窗。
四时堂当年应当是许宅的书房,漏窗当然不能只做装饰用途。窗内曾经镶有玻璃,但现在玻璃早就已经残破不全,许问手边这一扇甚至一片玻璃也不剩,只在窗棂上残余了少许的玻璃渣,证明这里曾经是有遮挡的。
不仅是玻璃,窗扇本身也很残破。
在班门世界多学了一年,许问的眼光跟以前大有不同。
窗扇的用材是榆木,这是江南一带最常见的门窗用料,不算太特别。
但是榆木跟榆木也不一样,许问上手就发现了,这窗子用的是老材,至少五十年上的木头的芯木,质地更加细密,过了这么多年也几乎没有裂痕,在这座破败的四时堂里已经算是相当完好的部分了。
这扇漏窗的窗框直长方角,雕有图形,中间大面积漏空。普通的雕窗漏空部分形状规整,以凸显窗后景物为主,这扇窗子却略有不同。
它右下角雕了一个人物场景,是一老一少正在下棋。许问回头看了一眼,这扇漏窗正对的景色是一棵针叶松。两厢结合起来,就是一幅松下对弈图。
四时堂,竹松梅蕉,对应琴棋书画。
每一扇窗、每一片景、每一时季,变幻出千变万化的景致。
非常巧妙。
据说漏花窗最早出现是在秦朝,那时候的花窗图形是最简单的斜网络纹。之后一代代传承发展,这种形式有做在园林墙体上的,有做在屋墙上的,图形图案更是千变万化,八角、六角、四方、圆形、椭圆;花草、动物、祥云、景观……无所不包,非常灵活。
制作这面漏窗的顶级工匠,当初怀抱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思路,一生之中又看过什么学过什么?
许问的手指从木料上拂过,无数思绪乍起而灭。
最后,他拍了拍窗框,走进了堂中。
四时堂里还是一样的阴影,里面堆积的器物投下浓厚的阴影,单这样完全看不出这些东西有多宝贵。
许问暂时收起多余的心思,走到那张紫檀百子拔步床跟前。
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先去做点什么。
他把拔步床跟前的东西全部清理开,又拿来各种各样的工具和材料,准备开始工作了。
许宅到处都破破烂烂,他以前每次回来都只能在工作间的小窝里搭个铺子将就一晚,现在打算给自己修张床好好睡一觉。
整个徒工试过程里从没涉及过紫檀这种名贵木料,连硬木都比较少有——县试时的那张榉木拔步床,已经算是最硬的一种了。
事实上,大部分学徒在整个学习生涯里都很少接触硬木,紫檀更是碰都不会碰到。当然,院试时那些一二级工坊的继承人得排除在外面。
但许问对此一点也不陌生。
旧木场什么都有,连天青教徒弟也教得很全面,十八巧里更是直接就有“紫檀巧”这一种。
许问如今十八巧已经练得出神入化,这张床对他来说也不算太有难度。
第一步同样是描述并统计床体当前的状态,绘制整体与局部所有的图纸。
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与体检被完整地带到了这边来,许问仍然能见物绘形,尺寸精确宛如尺矩量成。
他向来是只要进入工作状态就很专心,没过多久,他就完全地沉浸进了床体本身的设计中,完全忘记了那些纷乱的思绪。
拟完方案,接下来就要对床体进行拆解。
这里光线太暗,是没办法修复的,拆开的床体正好也可以搬到外面的临时工作间去。
拆开的部分要做好标记,有序摆放,缺失或者损坏的部分要额外标注出来,根据其他已有的图形图案推断出拼图中缺少的那一块,一比一大小地绘制成形。
这张床最大的修复难度其实就是这个环节。
百子是华夏传统图案中比较经典的一种,顾名思义,就是一百个孩童玩耍或者生活的图案。在讲究的百子图里,这一百个孩子要求每一个的神态和动作都不一样,但又要出自于同一风格。
根据统计,这张床的百子里,有八十二个是完整的,十二个残损不全,还有六个完全缺失。
残损的要补全,缺失的要重绘,许问经受过考验,深知这中间的关窍是什么。
相对来说,这项工作比上次孙博然雀替的补全还要简单一点,毕竟前面这八十二孩童充分的表达了制作工匠的风格与习惯,后面这些照猫画虎就行了。
一个接一个的传统孩童出现在纸上,或捧球大笑,或坐地哭泣,每一个都栩栩如生,每一个仿佛是原图的孪生兄弟。
这个工匠真有趣、真灵动!
许问完全地沉浸其中,突然对着一个孩子笑弯了的眼睛,微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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