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不该出现在这帮落魄的逃犯藏匿的屋子里,那么排在第一的应该是一颗热带的高大树木,排在第二的可能就是一桶黄金或者一个女人。她穿的不是女人常穿的衣服,而是深褐色的斗篷和黑色的束脚衣服,是那种方便动作和隐匿行踪的衣服。
陌生的来客摘下斗篷,她约莫三十岁的样子,脸因为小而饱满显得有点娃娃气。她被冻得苍白中泛着无力的红,手上有一个银饰环。显然她不是那种经常在这种天气行走的人,但她应该很擅长行走。手脚轻盈,两脚交错用一个男人做不出的姿势站立,仿佛站在一条绷直而悬空的线上。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溜进这样一个屋子,也没人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行为自主而从容,而且好像没有打算先开口说话。
米哈伊尔有点不知道怎么和女人说话,教士帕维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和这位女士视线的侧面碰了个正着。她长着一张让年纪大的男人无法忽视的脸,所以教士开口说话时并不是用他平常用的那种因为缓慢而显得慈祥的语调,而是用了一种刻意想使自己显得诙谐一点的活泼语气。
“这位女士,您……”
“卡捷丽娜女士打发我来的。”
教士听过这个名字,这是一位女大公,从她的长兄那里夺得了整个领地。她住在在凡都更往南的地方,统辖的领地甚至延伸到海洋。
“那么这位尊敬的女士……”
“我从凡都过来的,本来要到索万去,在路上看到你们,而你们的领头人,那位文官,正是我受托在寻找的人。”
“可是我们在路上……”
“我很擅长和人同行的同时不被注意到,您不用太在意我。”
教士的脸有些红,他在赶路时候的行为和姿态以及和阿列克谢共同饮酒的举动既不像一位教士,也不像一个高贵的人。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并非冲着他或者他们中的某一个人的个人身份而来。
“所以尊贵的大公委托您来到这里,有什么样的指示。”
“要多看。”
几个人顿时沉默了下来,这并不像是一个命令、一个委托或是一个指示。一般来说,像卡捷丽娜这种身份的人并不像彼得罗这种乡绅,或是艾拉克这种野蛮统治者的代表者。他们往往被看做是深思熟虑的、令行禁止的人物,拥有比常人更深远的智慧。因此他们的话总是会被揣摩和解读。
“殿下的意思是,要我多看。”
身姿轻盈的女人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是如此好地把她的目的和思考淹没在女性特有的、使人注意力从正经事上涣散开的温和中。尽管她轻手轻脚,行踪诡秘,但却是一个不会引人怀疑的人,听到她说话的人几乎就要相信女大公是要她好好欣赏一下雪后的世界。
“殿下要我留意阿列克谢先生是否有超出一位管家的能力。”她几乎是在直接解释自己的目的了。“尽管教士们会认为寻找奇迹存在的证据是一种对神的质疑和亵渎,但在殿下所听到的预言中,的确有一些是说像阿列克谢先生这样的人身边会发生奇迹。”
“在需要谨慎行事的时候,他却选择了听从直觉,这比一直鲁莽还要有害。”米哈伊尔毫不客气地以他对镇务官的判断回答了女人的神秘发言。“因此,我觉得他很普通。”
“但是预言得到了印证,奇迹的确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米哈伊尔真诚地笑了一下。
“是指艾拉克现在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吗?”
“是指您,先生。您受的外伤足够杀死一个强壮的人两次或者三次,但是您现在虽然虚弱,却好好地坐在这里和我说话。”
米哈伊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突然想起那个真假难辨的悬浮之梦。而教士的表情也板结了起来,重伤的神奇痊愈和复活向来被认为是真正的奇迹。
“我有东西要给您看,仅仅给您。”
女人盯着米哈伊尔,她的眼神从开始讲话就一直落在米哈伊尔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米哈伊尔的眼睛上。
米哈伊尔想了一下,请求其他人离开这个小小的房间。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如果这个女人想要他的命,之前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动手。而且他现在已经恢复了一些活力和气力了。
几个人慢慢地去了隔壁的房间。最后留在房间的是小孩儿萨沙。他的眼睛好奇地瞪大,米哈伊尔没有赶他出去,女人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仍然默默地看着米哈伊尔的眼睛。这样的场面持续了两分钟,萨沙悄悄地背对着门溜了出去。
米哈伊尔也严肃了起来,他尽可能地直起背来面对这位神秘的女士。
女人从肋下的口袋里取出一卷纸来。这卷纸被她在桌面上展开成一张,大概有人的整条手臂那么长。纸本身并不特殊,半旧,还混着亚麻的痕迹,但是上面密密地用银线缝上了交叉的格子。米哈伊尔看得出那上面的灰黑色锈痕,是货真价实的银。
他认得的字不多,米伦教了他一些,这两天教士也教了他一点。纸上写的东西他认不全,认得出的部分也是语义混乱的单个字的拼凑。米哈伊尔用了十几分钟才把上面自己认得的字全部挑拣出来,这些字并不能凑成一句完整的话。
“这有什么特别的吗?您的字倒是很优美。”
女人轻轻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几乎在任何男人的眼中都会被看做一种引诱。她用手拂过纸的表面,手比这张纸要光滑得多,所以摩挲时候的响动几乎都是纸发出来的。
“这上面的字并不是我写的。这些字本来是红色的,那也就是说……”
“是用血写的,是吗?”
“您是个很聪明的人……”
“所以,是谁的血?”
“是殿下的血。”
“一位大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命运在选择一个人时,并不会因为她是一位大人就有所不同……您可以试着擦一下这上面的字。”
米哈伊尔毫不客气地用手指沾了一点淡酒,去搓拭纸卷上暗红的字迹。令他吃惊的是,这张纸很容易就被他搓掉了表面的一层屑,但那些字就像是被烙在纸上一样,纸的表面已经模糊,字迹本身却不见任何改变,没有涣散,没有变浅,也没有洇渲。
“所以,这位大人的血写的字是擦不掉的,对吗?”
“不,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您并没有真的擦到这些字。”
“我不能理解。”
“这些字是写在另一张纸上的,但是只要在那张纸上写,这张纸上也会出现一模一样的字。您只有毁掉那张写字的纸,或是擦掉上面的字,才能使它们在这张纸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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