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儿眼见着肖太平扮着和气的笑脸把钱大人送走,又眼见着肖太平石像一般在暖香阁门前呆呆立着。钱大人的蓝呢大轿已走了好远了,肖太平失神的目光仍未收回来,脸上硬扮出的笑也凝结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当时,玉骨儿就站在肖太平的身边。钱大人到暖香阁来,她这做鸨母的不能不送。送走钱大人,玉骨儿看着肖太平的这副模样,就知道事情不对头,可又不好直接去问,便招呼说:“肖大爷,再回房坐坐?”
肖太平像没听到。
玉骨儿上去扯了肖太平一把:“愣在这儿干啥?钱大人已走远了。”
肖太平这才回过神来,深深地叹了口气,随玉骨儿回了房里。
回房之后,肖太平闷闷地抱起酒壶喝了一气酒,继而便指名道姓地切齿大骂:“钱宝山,我日你亲娘,你他妈的是条恶狗饿狼啊!”
玉骨儿这才想到,无墨不贪的钱大人今日大约是贪到肖太平头上了,便深有同感地说:“肖大爷,你今日才知道这位钱大人是饿狼恶狗呀?姑奶奶可是早就知道了!你猜猜,这几年钱大人从姑奶奶这暖香阁弄走了多少?”
肖太平没心思猜,也猜不出。
玉骨儿便说:“这恶狗竟勒了我一千多两银子的花规,还不算他和他手下那帮差人白吃白日的烂账!”
肖太平瞅着玉骨儿苦苦一笑:“为一千多两银子你就叫了?你知道他今日诈了我多少?嘴一张就是一万零二百五十一两!以后每月还得给他三百五十两银子的窑规!”
玉骨儿吃了一惊:“这……这也太过分了!”
身为煤窑窑主的肖太平和身为花窑窑主的玉骨儿关系本就不一般,现在又因着同病相怜的缘故,心贴得更近了。肖太平红着眼圈,拉过玉骨儿,颇动感情地说:“……玉骨儿,在桥头镇别人不知道我,你该知道我的。你还记得么?十二年前——就是同治八年那个夜里,我为了能有今天做窑主这好日子,深更半夜站在三孔桥头等章三爷,等得容易么?章三爷骂我,说我当时恨不能喊他爹——这骂得真不错哩!对别人我不承认,对你这老相好我承认,当时章三爷若不是那么坏,若真劝说白二先生让我包窑,我真能跪下去喊他爹的……”
玉骨儿心里也不好受,抚着肖太平的脸膛说:“别说了,今日终究不是往日,老天有眼哩,再怎么难,咱还不都成事了么?你成了桥头镇最大的窑主,连白家都比不了你了!我借了你们煤窑兴盛的力,也得了肖大爷你的抬举,有了这家暖香阁……”
肖太平仍自顾自地说:“那时,我和手下的弟兄都住在侉子坡上,真是穷酸得很,总共只有十五两银子——这十五两银子我用一块红绸布包着,每到夜晚,就拿出来盘,常盘得一手汗。今日倒好,钱宝山这条饿狗开口就是一万二百五十一两!”
玉骨儿实在不明白,钱大人咋敢开这么大的口,便问:“这恶狗该不是找到你什么碴了吧?”
肖太平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他从死去的王大爷口里得了诬供,便一把赖定我是捻党二团总,要我花这笔巨银买案……”
玉骨儿大吃一惊,马上想到了十八姐的死。钱大人能以捻案赖上肖太平,也必能以十八姐的命案赖上她的。所幸的是,十八姐的命案还没被这条恶狗盯上,她才得以付着寻常花规平安度日。日后却说不准哩,万一王大肚皮那边露出一丝风声,只怕她也会变成第二个肖太平的。
这几年,玉骨儿也有一本难忘的经。
同治十一年被郑老大害了一次后,玉骨儿就警觉了,从清州一回来便把十八姐聘下的船丁都辞光了,护窑护姑娘的事就交给了王大肚皮和王大肚皮手下的一帮弟兄。王大肚皮开头还好,后来心就野了,说是也要买些姑娘来和她合伙,露出了打她主意的苗头。她愣都没打,又把王大肚皮手下的弟兄大多辞了,找到肖太平那里,请下了肖太忠护窑队的一帮弟兄。如今花船变成花窑,暖香阁的名号已越来越响,王大肚皮便越发眼红,不明不白的话说了不少,说是没有他王大肚皮,就没有今日的暖香阁。
玉骨儿想到的事,肖太平也想到了。
肖太平明确地对玉骨儿说:“……玉骨儿,你可记住了,万不可把什么话头、把柄落到钱宝山手上,一旦有啥落到他手上,就不是一千两千两寻常花规能打发得了的。你也知道,为着狗屁教案,秀才爷一家败完了。因着械殴,王大爷一家完了。现在又轮到了大爷我!”
玉骨儿很感激肖太平的关照,对肖太平点了点头。点头时,玉骨儿已想要和王大肚皮好好谈一次,让他识相些——说到底,十八姐还是王大肚皮杀的,她当时留一手,真是聪明哩。
肖太平却又冷笑了:“不过,我肖某可不是秀才爷和王大爷,终没落到这恶狗的号子里去。老子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三十六计里还有一条‘走为上’呢。真不行,老子就歇了镇上的窑,带着挣下的银子走人。那一万二百五十一两银子叫他自己从煤窑里掏吧!他要敢四处追我,我就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他贪墨的证据到巡抚衙门告他!”
玉骨儿听得这话,不禁有些慌:“肖大爷,你……你若真走了,桥头镇不就完了?这镇上的煤窑谁伺弄?”
肖太平叹着气说:“这我就管不了了,终还有白二先生和李五爷,让他们先顶着,待得过些年,钱宝山离了漠河,我再回来不迟……”
玉骨儿心里更冷。肖太平若是真走了,她的麻烦就大了。一来煤窑不兴,花窑必衰,再没有那么多银子好赚;二来没有肖太平这大个子在前面挡着,钱大人势必得瞄上她,没准就会瞄出个谋杀命案来;三来自己手下又用着肖太忠一帮窑丁,若无肖太平的威势镇着,只怕也会有麻烦。
于是,玉骨儿便温存地搂着肖太平,细声细气地说:“肖大爷,这你可得想好呢!现如今真到非走不可的地步了么?就算你把挣下的银子都带走,也是个死数吧?桥头镇的煤窑你带不走吧?这些窑可都是摇钱树呀,每年总能摇下上万儿八千两银子吧?真走上三五年,那不亏大了?”
肖太平一怔,不做声了。
玉骨儿把肖太平拉到窗前,指着窗外桥头镇上的景致,又说:“刚才,你还说起同治八年,你想想,同治八年这镇上是啥模样?这十二年过去,如今的桥头镇又是啥模样?你看看这条盛平路,两边的店家都满了,连钱庄票号都有了三家,你就忍心甩了它,毁了它?”
看着盛平路上的风物景致,肖太平也很动情——这一片繁华实是他肖太平和他的煤窑一手造就的哩,对钱宝山气归气,真要就此离去,他也实是不忍。
肖太平这才和玉骨儿说:“我也是随便说说,不一定真走的。我只是气,想想,真恨不能就做个捻子的二团总,反了这狗日的官府。”
玉骨儿笑道:“算了,我看,你既别走,也别反,就把这窑弄下去。我也知道,窑就是你的命,硬赶你走,只怕你也不会走的。说实话,我也不想让你走。你一走,窑一败,谁还到我这暖香阁来耍?你肖大爷不容易,我玉骨儿就容易么?当年我不连腚都卖给你了?你若是和我有一丝真情义,都不该说出走的话来气我。”
肖太平想着当年和玉骨儿在小花船上的情形,动了真情,紧紧搂着玉骨儿说:“别气,别气,就冲着你这有情有义的玉骨儿,我也不走了。”
玉骨儿果然有情有义,当下便吊着肖太平的脖子,将肖太平坠到了床上,可心尽意地和肖太平做起了那事。肖太平开初仍是心事重重,没有多少想做的意思,可禁不住玉骨儿风情万种的撩拨,就渐渐地来了兴趣和精神,待得玉骨儿跨到身上时,满眼满心已全是香软的白肉了……
到离开暖香阁时,肖太平心情好了许多,亲着玉骨儿的香腮说:“……玉骨儿,整个桥头镇也只有你最知我的心。是哩,我真是离不开这些窑的,不是为夺王大爷的窑,还没这一出哩!现在王家窑总算到了我手上,我也不能算太亏。我想好了,这一万二百五十一两银子老子就给钱宝山!不一次给,是慢慢地给,权当王家窑五年不赚钱。另外咱这儿力夫早不缺了,三省四县里来这儿吃窑饭的人又多,老子还能在工价上找补些回来,也不怕谁闹的。”
玉骨儿手一拍说:“这就对了嘛!这一来,你肖大爷没准不亏反会赚哩。从良心上也是说得过去的,钱大人这样黑心的诈了你,你降点工价也是自然,这叫有难同当嘛。”
送走肖太平,已是夜色迷朦的晚上。暖香阁门前甚是热闹,车马轿子停了一大片。大红灯笼下,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施展着各自的手段招揽挑逗来客。形形色色的男人三五成群地往门前拥。灯火通明的院子里,打情骂俏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默默看着这熟稔的一切,玉骨儿心情极是舒畅,认定自己这日做了一件聪明事,不但保住了暖香阁的娼盛,也在一个历史性的重要关头救下了桥头镇未来的繁荣。玉骨儿真诚地认为,桥头镇没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她和肖大爷。桥头镇没有她和肖大爷,没有肖大爷的煤窑和她的花窑还能叫桥头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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