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才兄，你当真不吃，”苏广白朝背对着自己独自坐在火堆前的马文才喊道，“不要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啊！”

他们在桃花林中迷了路，幸亏遇上了白日里卖茶的老伯，才有了借宿的地方。那人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脸上没了遮挡，看上去也就和山长、夫子差不多的年纪，不应该叫老伯，应是叫声大叔才是。

马文才本欲开口道歉，却又拉不下面子。可那大叔偏偏又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性子，看不得马文才那副官宦子弟的威风劲儿，一来二去又闹得很不愉快。

大叔好不容易从湖中钓上了几条鱼，给他们烤来吃，可马文才口口声声道“不吃嗟来之食”，宁愿饿着肚子，也不吃大叔烤的东西。

苏广白向来没有虐待自己肚子的习惯。大叔的手艺算得上不错，香气一阵阵往鼻子里飘过来，鱼肉还没入嘴，苏广白就已经馋得不行了。

“你真的不吃?”苏广白看了看马文才的背影，忍不住又问道。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拿着火堆旁的石头出气，石头扔下去，火星溅出来，看得苏广白心惊胆战的。

“来来来，别管他，我们吃，人家官宦子弟，瞧不上这等粗鄙之物。”大叔似是一会儿不气马文才就心里不舒服。

苏广白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这么接二连三地挤兑马文才，还真是新奇。她一手拿着自己那条鱼，走近几步，在马文才身旁坐下。

“大叔没有恶意的，你去吃点东西吧，没人笑话你。”

马文才偏过头，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赌气。苏广白一边吃，一边歪着头看他，见状叹了口气。

吃饱喝足，她和祝英台分别回了各自的房间。睡到深夜，苏广白忽然有些口渴。她翻身下床，桌上，壶里的水已经见了底。

苏广白披了件衣服，拎起茶壶，推开房门，朝后厨走过去。

夜里，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声不断。

她灌好了水，正欲离开，却听见不知哪里发出的奇怪的声音，当下有些心惊，呵斥道:“谁？”

没有人回应，只是只一次她终于可以确定，那隐隐约约像是啜泣的声音似乎是从橱柜中传出来的。

苏广白蹑手蹑脚地走近橱柜，轻轻拉开柜门，有一股酒气传了出来。她定睛一看，马文才蜷缩在里面，脸上潮红，眼中带泪。

他这是将白日里买来的酒都喝了不成?苏广白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轻声唤道:“文才兄。”马文才听见她的声音，仰头看了过来。

苏广白察觉他此刻的状态有些不对，就听他问道:“苏广白，我是不是真的这么惹人讨厌?”

“啊？”苏广白惊疑，“你怎么会这么想?”

“今天是我娘的忌日。”马文才这话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苏广白却顷刻间恍然，他这一整日的不对劲到底从何而来。

苏广白蹲下身来，坐在地上，紧挨着他。她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要怎样去安慰他。她想，或许此刻的马文才不需要自己任何的言语，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聆听者，让他可以肆意将内心深处那些想说的话倾诉出来。

苏广白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所有人眼中，那么不可一世的马文才并不幸福。他的幼时是在鞭打和失去母亲的痛苦中度过的。

苏广白终于明白为什么休沐的时候，马文才宁可留在书院，也不回家。大概，在他心中，始终无法面对那个害他失去了母亲的父亲。

马文才低着头，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之中。苏广白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脆弱。她听见马文才说:“柜子里很黑暗，但这样的黑暗却让我觉得很安全。”

苏广白的心忽然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你很讨厌我吧？”不知道过了多久，马文才忽然抬头看她。

苏广白摇摇头:“没有。”

马文才也不知信了没，自顾说着:“我对谢先生不礼貌，对女子读书抱有偏见，你怎么可能不厌烦我?”

不等苏广白回答，他又道:“有时候，我也会想，若是我娘不那么知书达理，是不是就不会被逼到绝路。若是没有外面那些所谓才华横溢的女子，我爹……是不是就会好好与我娘过日子，不会整日与那些女子勾三搭四。”

他的眼里痛苦的神情一闪而过，他掩住面庞，不让自己的脆弱被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其实我知道，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爹，可是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怨那些所谓的才女。”

“我是不是很无能啊。”

苏广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下意识地倾过身子，抱住了马文才，右手在他的背脊处轻轻拍着:“没事了，都过去了。”

在这一刻，苏广白忽然就原谅了马文才之前的种种。

“我……我会陪着你的。”

夜晚的风吹了过来，吹得苏广白不禁打了个寒颤，吹得马文才的酒也醒了大半。他推开苏广白，耳根微微发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苏广白暗自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小腿，然后站起身来，将马文才一并拉起来。

“你晚饭什么都没吃，还喝了这么多酒，身体怎么受得住?”她将马文才按在木椅上，“我看厨房里还有吃的，我去给你下碗面，你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坐好。”

马文才坐在那里，目光随着苏广白的动作看过去。她烧开了水，将切好的菜和面条一并下进锅里，侧脸在微弱的烛光下娴静而美好。

马文才静静看着她，忽然听到她说:“我原谅你了。”他睁大了眼睛，却见苏广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好像方才只是随口一说。

“你说……什么?”

“我原谅你了。”苏广白将面捞了起来，撞进碗中，淋上汤汁，撒上葱花，端到桌上，放在马文才面前。“吃吧，我只会下面，就算不好吃，也都要吃完，不许告诉我。”

谢先生的事情之后，苏广白虽然也搬回了屋子，可马文才知道她心中一直对自己不满，与之前的相处终究还是有些不同。

这会儿，她站在自己面前，轻描淡写地说“原谅”，言笑晏晏地给自己煮面。马文才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地。

他低下头，拿起筷子，大口吃着面，过了好久，才低声道:“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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