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新做的墨绿香囊。
一尺丝罗轻如水,千针绣成并蒂莲。杨劭先细细洗了手,才取出来捧在掌心,埋首深嗅了几下,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味余韵悠长。他将那香囊摩挲在唇边轻吻了吻,才挂在了自己腰间,转而去读信。
信一如既往讲的多是公事,徐州见闻,民生多艰,诸如此类。杨劭看着那清秀小楷,眉目温柔,逐字细读,渴望着能找出几句相思红豆,直到最后才看到了两联诗句: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两联之间显然空了一行,这是予芙和他打起了哑迷。
杨劭低笑一声,这首是李太白的乐府诗《春思》,歌本有三联,他凝眉从头默背,才发现少的正是最悱恻的那句依恋: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此谓我心。
半生风雨,无畏无惧,惟有一妻是心上朱砂,杨劭唇角还含笑,鼻息却微微积酸,许久长长太息,将信叠好收入自己怀中。
相思无解,仗打赢了才能回去,不多时杨劭便又召了谋臣幕僚,共各营统领一道议事。
军纪方肃,于公淮阴一日不开战,军中便吃一日白食,经年累月终究不是个办法。于私杨劭心心念念早日凯旋,一朝事成,他只想争分夺秒赶往徐州与予芙相见。
然而当下情形,雍军畏战,骂也骂了,激将无果,仍缩在城里不出来。若要强攻,也不是不可,但到时候势必死伤无数,大明男儿哪一个不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小,不到万般无奈,他实在不愿多牺牲人命。
十多人围坐在大军帐中各抒己见,却无几个有用的计策。
杨劭端坐在主位,眉头紧蹙着听堂下诸人争论不休。
“赵二这怂包既畏我军如虎,干脆给他下个最后通牒,再窝窝囊囊苟在城里,待到老子杀进去,就要屠他娘的城,老的少的一个不留。”臧双虎扯着大嗓门儿,恶向胆边生。
“那咱们,不是如同从前的雍军一般残暴?”韩广策摇摇头,“王爷绝不会同意的。”
“何不假意谈和,趁赵猷理来了,把他捆了拿去逼降?”右军营统领韦炽缓缓道。
“就赵二那个德性,这鸿门宴他敢来?”臧双虎一拍大腿,“再说了,你要是岳全,你他妈能信这是真求和?赵二没脑子,岳全又不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说怎么办吧。”韦炽被怼了,也有了火气,“我倒是想一把火烧了淮阴城,能成?”
“不才以为,咱们也许能绕过淮阴,试试偷袭金陵。”角落里,一名谋士献言道。
“长江天堑岂是一夜能渡?”韩广策皱着眉道,“崔先生此言,未免太异想天开。”
“我倒以为……”那人还想继续说下去。
“淮阴当南北之中,江浙之腰。”杨劭本被众人搅得头疼,只一边听着一边闭目养神,听到谋士无谓争论,方才开口打断他道,“放任几十万雍军在淮阴城中不管,别说直击金陵,已夺下的整个淮南都危如累卵。你想的是围魏救赵,到头来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主帅一开口,堂下声音立时稀疏了。只有臧双虎看看杨劭,又看看众人,垂头大叹了一声:“王爷,但这样拖下去,也实在不是个事儿啊!”
帐下一片寂静,杨劭不说话,把胳膊撑在花梨木扶手上,十指相碰抵在鼻骨,许久之后,方才星眸沉沉问:“此次天奉和永苍的主将,你们可有谁结交过?”
前军营统领庞骏刚刚惊悉,被斩了手下大将,亦忧亦惧亦恨。加上出来前老师梁固就再三嘱咐他,杨劭到底是外人,此时他明明认识天奉陈智,却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众人正面面相觑,不知杨劭是何意,堂下的谋士李攸缓缓站起来道:“在下十多年前做雍臣时,曾出使过永苍,和本次永苍主将何进有过数面之缘。不知道王爷,想知道什么?”
“何进为人如何?”杨劭眯着眼问,李攸思虑一二道:“以在下了解,何进此人武艺精湛,也识兵法,但坊间有传闻,说他惧内而好色。”
此话一出,堂下顿时连起一片笑声,韦炽忍不住嗤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怕什么老婆!”
杨劭瞥他一眼,韦炽自觉不该插话,立刻闭了嘴。他一抬头,正见赵云青扶刀站在杨劭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得像个木头。
见众人肃静下来,李攸又继续道:“我多年前见他时,何进大约三十岁年纪,也算英俊潇洒。我听闻他早年便是靠这副好皮囊,娶了永苍苏丞相之女苏娴才做到的将位。”
“原来是靠女人上位。”杨劭冷笑一声。
“不仅如此,何进于男女之间,也算忘恩负义。”李攸顿了顿道,“他上位后不久,瞒着夫人在外连养了几房外室,甚至因此和发妻闹上了朝堂。后来永苍郡王因苏丞相之故,说要赐死他最宠爱的兰姬,他怕影响了仕途,为求自保又转而重投苏家,当庭大骂是那姑娘低贱下作勾引于他,以作为脱身之道。”
“这样的还好意思忝居将位,永苍当真无人。”杨劭听完何进风流韵事,讽笑一声心中鄙夷万分。
但鄙夷归鄙夷,谋事还是要谋,杨劭看着李攸不紧不慢道:“但真如先生所说,他德行如此,于我们未必不是好事。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永苍这回出了六万人马,若是能逼的何进叛了雍军,里应外合,倒是可以打开局面。”
“杨王,您的意思是,反间计?”堂下众人一听,立刻会意,韦炽略一思忖:“王爷说得对!雍朝联军,雍军二十七万,天奉八万,永苍六万,虽然看起来总量庞大,但到底各为其主,与其和他们在城下死磕,倒不如想办法把这潭水搅浑。”
韩广策点点头接着道:“韦统领说的极是,先前小丁将军诱敌,我伏兵杀出与联军对垒,战时那般激烈,他们左右翼之间也不互救,都巴望着另一侧能率先冲锋。当时我以为不过是兵士懦弱,怕死畏战,如今看,倒真像是各自为战。”
臧双虎听完这话,椅子一拍站起来道:“没有能够服众的主帅,可不就是这样!韩老哥,别的咱不好说,我这后军营绝对上下一体,能扛硬仗。他们真自己闹起来,怕是只我一营就能把他们打趴下。”
“老臧,你明明是从王爷手里接的便宜铁军,怎么倒好意思自己吹起来了。”韦炽忍不住伸手拍拍他揶揄,臧统领也不恼,反倒哈哈大笑:“韦炽,老臧生是王爷麾下臧双虎,死是王爷跟前杀小鬼的魂,吹一吹王爷的兵又怎么了?”
“昔日田单守即墨,想除掉燕将乐毅,于是散布乐毅想在齐地称王的谣言,燕慧王果然中计,使骑劫代将,乐毅不得不饮恨投赵。何进比不了乐毅,赵二更昏过燕王。”杨劭望着堂下和气一团的几个爱将,娓娓道出这则故事,其深意不言而喻。
“既然何进凉薄又好色,”韩广策笑道,“那咱们就从他下手,诱反了他!”
“赵二刚愎自用又胆小如鼠,如今已是惊弓之鸟。即便不能真逼的何进跳反,若给赵二点儿蛛丝马迹,他必疑神疑鬼。”杨劭朗朗星眸掠过一丝狡黠的笑,“到时候何进骑虎难下,本王再亲自去信许他高官厚禄,他好色,就送他十个八个美人,我倒不信,他能守住不叛。”
月色皎皎,独照寂寥。
清辉斑斓下,淮阴城楼仿佛含悲的老者,寂然无声屹立着。
已近三更,城内巡夜的士兵拖着沉重的步伐小队而行。
这城已经守了近月,除了一开始激战一场落败,如今锁城封关,大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也不知哪天才是个头,只能一同硬着头皮等下去。
然而联军内早就草木皆兵,杨劭善战人尽皆知,城外那迎风招展的杨字火焰旗帜,远远看着就和催命符一般。
军官们唉声叹气,士卒间更是谣言四起,有人说要是把明军拖得不耐烦了,等破城一定会大开杀戒。还有人说,上头早知道这城根本就守不住,到时候当官儿的有门路,不等城破就能先逃,而兵卒子只能留下当替死鬼。
最近更是有一种说法忽然甚嚣尘上,传言永苍国主畏惧杨劭,虽然假意在这里抗明,背地里其实已经挑好了郡主联姻,不日就要献给明王。
“邦——邦——”
更鼓飘在无人的长街上,敲得这夜更显幽暗。
疲惫的巡夜兵丁走到东辕门附近的时候,忽然看到一道人影闪过,随即飞速朝城北方向掠去。
“是谁!”领头的巡卫官吓了一跳,犹如在昏沉中被人捅了一记白刃。
前两天他就听轮班的兄弟们说,最近半夜遇到过几次,有人爬城墙偷偷入城,只是来人身法太快实在抓不到,想不到今天自己也遇到了。
“老大,怎……怎么办?”跟在后头的士兵吓白了脸,攥紧了手中枪杆直哆嗦。
“追!万一是奸细,追到了赏金不会少……”巡卫官壮起了胆子和手下道,一听到钱,几人顿时都精神了几分。
十人的队伍分了三路,小跑着包抄。
那人影神出鬼没,一直往淮阴城西北角而去,终于,待追至一处巷口,他不小心拐入了死胡同,不过略一迟疑,就被气喘吁吁的三名雍兵堵在了巷道中。
“你是谁!缴械不杀!”当先的雍兵抬着枪,步步逼近。
来人蒙着面,似乎并不打算束手就擒,立刻拔出剑,只手腕一抖,剑光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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