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利的阳光穿破乌云,撕裂了阴空,仿若金子般洒在大地上。
本来被冻得浑身颤抖,几乎快要晕厥过去的唐军残部一众将卒纷纷舒了口气,心道老天爷还是没给老子们断了活路。
傅勤朝此时一身褴褛,甲胄不齐,连头盔也没有,头发胡乱披散,颔下原本修得极美的胡子也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就剩下一小撮卷毛。
如果不说这人是南唐的大将军,恐怕路过的都会以为是从哪里流落来的乞丐……甚至其人当前的情况,比乞丐还要惨上几分!
“大帅,粮秣没了,只有随身干粮,先吃点吧。”
傅勤朝双眼无神,一旁的亲卫头领见状凑上前来,手里捧着一块已经变了形的面饼。这面饼上有血有灰,糅杂一处,看着实在有些难以下口。但既已惨败至此,能有口吃的就算不错,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
傅勤朝已经将近一日未曾进食,周军又追赶得紧,时不时冒出一些斥候来探头探脑的,让唐军完全没办法安心休息,只能不停地挪动位置。一些唐军士兵实在是不堪重负,或自杀于路途当中,或转身弃械而逃,或者干脆就地坐下不动,只等周人前来收编。
兵败之时,与傅勤朝一同走的约有五千人左右,待到现在,只剩下一千二百余人。就在傅勤朝接过面饼的同时,又有两人见将校视线没往自己这里瞥,当即丢下手里头的兵器,一头往边上不远处的山林间扎去……
傅勤朝啃了一口,这面饼干得很,一时有些难以下咽。他四下转动,众人随身携带的水壶不是因为负重丢弃就是已经喝干,现在哪里还有干净的水给他喝?
“他娘的!”
傅勤朝狠狠低喝,旋即在亲卫们震恐的目光中右手弯曲成勺状,直接往边上满是污水的水洼中舀了一些送到嘴边,眉头微微一皱,然后喝了下去。
污水味道奇臭无比,傅勤朝一口喝下,登时被呛得咳嗽连连。一众亲卫本想出言劝阻,但见傅勤朝用污水顺了一口面饼后露出的畅快表情,一时有些难受,鼻头顿时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有个胆子大的,心里头已经开始骂起朝廷的决断来……这是什么鸟玩意儿?
滁州难守,难道扬州和真州就好守了?
又不是没见过扬州的那群将官,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平素操练也不练,军饷倒是克扣得紧,偏偏每个人头上都有人罩着,半点事情也无,平白让军卒吃了大亏去,真真是……
傅勤朝艰难吃下这个面饼,腹中总算是有了点饱腹感,也多了点力气。他撑着地起身,周遭亲卫随之一同站起。傅勤朝微微颔首,本来想习惯性地摸摸胡子,一时摸了个空,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好在亲卫们跟随他多年,都不是会暗诽此事的人,若是彭伍在场,恐怕要直接指着他已经快烧光了的下巴大笑一场才好的。
“老彭……”傅勤朝神色顿时黯淡,自己这里一败,恐怕两部周军就要联合起来围攻彭伍那里了吧?那家伙又是个犟脾气,平素刚烈,绝对不肯屈服于周人之下,也绝对不会像自己这样采取守势,肯定会大举进攻、以攻代守的。
可周人加起来足有二十万之众,他只有五万人,如何能敌?
还没等他从黯然神伤中缓过来,不远处一个老卒快步跑来,不顾溅了半身的泥水,冲傅勤朝喊道:“大帅,大帅……周人又从东北面来了!”
“周人倒是追得紧!”傅勤朝朝地上啐了一口,“有多少人?”
“这次来得多!”老卒神色慌张,喘着粗气道,“恐有几千之数!”
傅勤朝闻言一怔,刚准备下令撤退,又有一人跑来,急冲冲地说道:“大帅,周人从东南角来了,约有一两千人!”
没等傅勤朝缓过来,又一人匆忙而至:“大帅,西北面有周人骑兵,约莫千余!”
这下纵使傅勤朝心理承受能力再强,也有点绷不住了。先前周人每每袭扰,也都只不过是数百一千人,杀上一阵就走了,哪有这般架势?估摸着是周军最终探明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也不愿意多做追逐,便要直接来行那所谓擒拿贼首之事了吧……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除了自己以外,其他逃散的唐军将卒几乎已经全部成擒?
浓浓的悲哀之感不由得从心底升起,让刚刚恢复了一点活力的傅勤朝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又一次被抽光。其人干脆不动,也不下任何军令,直接原地坐下,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对面带绝望之色的几个军卒沉声道:“有愿意降周的,收拾收拾等周人来就是。若有不想降周也不愿继续待着的,往西南面进山里走,只不过周人恐怕留三缺一,就是要在彼处捉人……”
几人见状,也知道这位大帅心气尽丧,略带哽咽之余也只能是领命退下。
未几,只听远处轰隆声渐起,显然是周军已经赶到此处。三面周军纷然而至,口中高呼着弃械不杀的口号,将一些企图负隅顽抗的唐兵尽数斩翻,又擒了几个,终究是将这群犹如困兽般的逃兵给逼到了绝路。
“彼处可是傅勤朝傅大帅?”
纷乱渐渐消退,仅存的唐兵也都拥到了傅勤朝身边,约莫只剩下百十个。傅勤朝闻声,昂首相对:“正是,不知彼处是哪位好汉?”
“某乃大周虎翼军都指挥使柴迁是也!”不远处,在一众周军将士簇拥下缓缓驰来的柴迁高声喊道,“傅大帅何必执迷不悟,何不早降!”
“你且说说,我为何要降?”听到是柴迁,傅勤朝瞳孔猛地一缩,手中断刀握得更紧,心里想着若是这年轻小子敢走上来,一定要一刀将他带走,这样算来便是老子身死,也是绝对不亏的了。
不知道傅勤朝内心如此狠毒的柴迁只是嘿嘿一笑:“彭将军在西面和岳帅相持,如今你已经败了,彭将军如何能走?他生性又倔强刚烈,轻易不会投降的主儿,一旦被困,八成是要自尽的。你与彭将军共事多年,早就是生死同袍之交,竟忍心看他就这么白白送命了吗?”
傅勤朝心里一抽,这正是自己最担心的,这柴姓小子倒是懂得抓人心缺漏。不过他转念一想,随即又道:“彭伍自是已经往南走了,你休要欺骗于我!”
柴迁正准备说些什么,一旁随行来的崔与之已经有点按捺不住,双腿一夹马腹,急急走出:“傅大帅就不想想自己的妻儿族人吗?”
傅氏自唐时安史之乱后往南避难,从中原迁入各地,到此时已经发展得很是不错。傅勤朝是其中的佼佼者,更是在前两年成为了傅氏一门的家长,所在的也是妥妥的主支,一旦他有什么闪失,对整个家族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若我战死,圣上不定还会给我追赠个枢密使呢!”傅勤朝咧嘴笑道,“族人更是能受荫而升,枝繁叶茂的,哪里是你们能想?”
崔与之摇了摇头,不顾身后周军士兵的阻拦,径直朝前走去:“方才我们问了两个从扬州和真州来的谍子,方知金陵城已经将你一家老小尽数擒了投入天牢之中,你的三个兄弟更是被打得遍体鳞伤几乎断气!傅府被禁军封了,家产尽数抄没,估摸着再过两日,傅氏满门就要尽数被杀了!”
“为何?!”傅勤朝睚眦欲裂,冲崔与之吼问道,“朝廷怎么可能如此?!”
“自是有小人作祟!”崔与之愈发昂然,“若是傅大帅此时降了,我军已经拿下滁州,扬州也绝对非是我军之敌。到时候顺势南下,快快取了金陵,好将傅氏满门救出才好!”
“小人……”傅勤朝脑子瞬间空白,虽然心里已经告诉自己这有可能是周人的攻心之计,但始终是有些忍不住去想着会不会是真的?要是真的,那那个所谓的小人是谁?自己一直跟着宇文宏,从未有二心,难道是皇帝要加害于魏王,于是先从自己下手?还是说干脆已经将魏王害了,如今来清算他的党羽……
傅勤朝脑子一团乱麻,就在他准备抬头继续询问的时候,却见崔与之纵马奔来,完全不顾目瞪口呆的唐军众人,直接闯入这百十个军兵当中,往前猛地一扑,将犹自怔住的傅勤朝直接扑倒在地。
“傅勤朝已经成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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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忠勇果敢,尝只身入敌营中,寻机擒贼首,贼众乃惊而奔走,遂溃。——《西窗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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