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面春阳渐起,北面却依旧寒风瑟骨,吹得金国人心中熊熊燃烧的烈火都熄消不少。
上京会宁府的天牢内,位于最角落的一处牢房当中,一位身材魁梧、面色凝重的中年男子端坐于彼处。这里打扫得很是干净,与他处牢房不同的是,此房号称是历来大金重犯关押要地,配有铁索链条,用以防止犯人挣脱开来,借机逃狱。
这中年男子双手双脚俱被铁索缚住,最远的距离也只能是达到牢房栅门前约莫五六步处,是绝对没有办法直接逃生的。这人双目紧闭,耳朵却是微微动着,好似是在听些什么声音……
半晌,只闻牢门铁锁大动,连着卸掉了三块重锁后,用时已久的牢门才吱吱呀呀地被人从外头推开,随后便是几道颇为轻快的脚步声。
显然,来人心情不错,甚至对于中年男子被囚于此很是满意。
“来了?”
中年男子沙哑开口,声音极粗,还带着点干涩。来人闻言一惊,心中对这人的恐惧感又被提了起来,但旋即想到这人已然是临死之徒,又没什么可以惧怕的,便淡然相对:
“独吉大帅,俺来看你了。”
这中年男子正是先前因为平阳事变和矫旨悖逆被勒令返京的独吉思忠,其人从前线匆匆卸下兵权而返,甫一进入上京便被团团围住,捉拿到了天牢当中。他不知牢外时日,但估摸计算,自己也已经被囚了有将近十日之久了。
“乌达卜……你也不用装这般模样,你心中应该对我恨得紧了才是。”独吉思忠并未理会面前这人的虚情假意,淡淡一笑,冲他沉声说道。
乌达卜,也就是前年被任命为泽州安抚使,前往剿匪招抚义军未果便被周人打跑了的那个女真将领。其人打仗虽然没什么太多本事,但架不住贪了满库的金银珠宝,败后在上京活络走通了一番,居然也就这么大致免去了罪责,还混上了一个殿前都点检司符宝郎的要紧职务(掌宝玺、金银符牌)。
去岁大战和定之后,完颜雍借机横扫朝廷,罢免了相当一部分的文武大臣,名额顿时空缺。乌达卜又走访了几家重臣,结成联盟,顺势投到了从河北回来的徒单克宁手下,摇身一变做了殿前都点检司右卫将军,升迁的速度比以往在军中来得可快得多,真真是令人有些惊讶的。
而独吉思忠则恰恰相反,一回来就被解职投入大牢,完全不带商量的。加之其人家族庞大,完颜雍担心会有反复,便下令禁卫谋克看住他家府邸,不得君命,不可随意出入。
这便算是正经的软禁了,当然是引发了一阵抗议。只不过在禁卫谋克下手杀了两个冲在最前头的旁支子弟后,独吉家的众人也就纷纷歇了下来,丝毫不敢乱动了……
要知道,完颜家出来的人,哪个不是杀心重之又重?
一个不留神,被那位皇帝陛下下令屠了满门,偏偏又没做什么,岂不是白白送死?
而在思虑良久,并且召集重臣们会谈过后,完颜雍还是决定将这个两年多前刚担任南京留守兼兵马都总管的女真悍将处死在牢内。
“陛下给我送了什么,毒酒?还是三丈白绫?”独吉思忠沉声相对,丝毫听不出任何即将赴死的悲壮心理。
乌达卜本来与他只是口角之争,后来得了安抚使之位后又因为独吉思忠擅自弃城而走,这才仓皇回京,心中对他也愈发愤恨起来。此时站在面前,听他口气,却是一点脾气也提不起来,反倒是心中颇有些诡异之感。
乌达卜清了清嗓子,冲独吉思忠喝道:“毒酒喝了七窍流血,白绫缚了口舌长悬,都不是陛下想看到的。独吉大帅为国尽忠,为南征后周、西伐西凉西夏、东讨高丽诸事,尽力已久。今虽有大过,难抵大功,特赐五石硬弓一张,以弓弦切喉而死!”
文绉绉的话从乌达卜口中说出,一时有些异味。独吉思忠听后也是禁不住发笑,张开被脏物沾染了许久的双眼,略略抬头,冲满脸不屑的乌达卜说道:“五石弓?你个废物,可能拉得开?”
乌达卜闻言一滞,旋即怒火中烧,猛地朝前踏了两步:“独吉思忠,你须是个阶下囚,而俺是殿前都点检司的右卫将军!往日你超俺百倍不止,如今你也不过只是一条烂狗!”
“说笑罢了,生气什么?”独吉思忠嗤笑一声,左右晃头,将散到额前的头发甩弄开来,“那五石弓在哪里,且取来与我看看。”
乌达卜冷笑不止,扭头冲身旁随行来的禁卫谋克道:“五石弓何在?”
那禁卫谋克微微颔首,从身后伫立着的两人手中接过了那支五石大弓,恭敬送到乌达卜面前。乌达卜见状一愣,随即喝道:“难道连杀一条狗这种事情,也需要俺亲自动手吗?”
这谋克怔住,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向了手脚皆被束缚住的独吉思忠。后者盯着这五石弓,心中莫名激荡,脑中回想起了自己还未来得及璀璨就要陨落的一生……
不想回忆回忆着,却突然听见啪嗒两声,手脚顿时松懈下来。待独吉思忠转头看去,只见束缚手脚的铁链已然是被卸下,那拿着五石弓的禁卫谋克此时正满脸狂热地看着他,口中大喝道:“大帅,守城门的弟兄已经开门放行,此时城外大军已经入城,快随我一同往宫城去,将那狗皇帝拉下座来!”
情况急转直下,不管是独吉思忠还是乌达卜,抑或是周围看着的几个兵卒都始料未及。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乌达卜,他情知事态不妙,脑中空白,却也晓得此时该拔腿就跑。可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只听远处天牢入口传来嘈杂声响,还伴随着惨叫,登时冷汗暴出。
再转头一瞧,挣脱束缚的独吉思忠已经站了起来,更是将乌达卜吓得魂飞魄散。其人胡乱摸索,从腰间掣出一柄弯刀来,胆气顿时充足,冲独吉思忠喝道:“逆贼,竟敢勾连外军,入京谋逆,该当何罪!”
“我不想谋逆。”
独吉思忠沉声相对,倒是将身旁为他解开束缚的那个禁卫谋克给听愣了。后者满脸不可置信,两步走到独吉思忠面前,冲他喊道:“大帅,弟兄们已然入城,不反也得反了!”
“人数几何?”
“少将军谋划,说约有三四千人,自南城而入,直奔皇宫,又分出一支来救大帅。若是狗皇帝躲闪不及,此时应该已经授首了才是!”
“你们想得,陛下就想不得?”独吉思忠终于是明白了,浑身一泄,面色有些苍白了起来,“三四千?若没有三四万人,如何能破上京?”
“不是要破,是挥兵入京,直取龙头!”
“屁话!”独吉思忠猛地瘫坐下去,“你道是南城这般好糊弄,随随便便就能弄开?还直取皇宫,此时那三四千兵卒恐怕早就被清剿一空了……这分明是陛下所想的!”
这禁卫谋克一时怔住,本来翻腾的怒气竟有些被压了下去。
而此时,外头的嘈杂之声终于是渐渐消散,从远处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跑步声,还有甲叶碰撞声,显然是有军卒迅速靠近。乌达卜心中慌乱,手心出汗,连弯刀都有些握不稳,眼睛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若来的是叛军,不如直接自刎了事,省得被那什么少将军给羞辱了去!
不过几息时间,从前面拐角冲出来一队人,各个身着深黑军甲,头顶重盔,手握巨斧,显然是上京的禁卫谋克无疑。
待众人紧紧围住这间牢房后,有一人阔步出列,先朝乌达卜略施一礼,然后冲瘫坐在地上的独吉思忠喝道:“独吉思忠,你处心积虑,身在天牢,却想着谋逆!你那儿子已经被擒,叛军数千人也尽数被戮,方才俺们前来,居然还看到有人要劫狱救你,被俺们杀了个对穿,现如今尸首陈列在外……你要不去看看?”
话说到最后,已经是极尽嘲讽语气,显然是表示叛乱已经完全被平定了。
不等独吉思忠再多说什么,乌达卜便抢先上前一步,挥刀将那目瞪口呆的禁卫谋克劈翻在地,又复朝腹部补了一刀,看其死绝了方才挪开目光。
随后,乌达卜也不多说话,甚至不等本来要带独吉思忠再次进宫面圣的众禁卫谋克阻止,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那支五石大弓从地上捡起,就要往独吉思忠脖颈上套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独吉思忠面色瞬间狰狞,腾地跃起,双掌拍在乌达卜两肋,几声脆响后也不管犹自痛呼的乌达卜作何姿态,伸手一捞将那五石大弓捉到手中,快步绕到了乌达卜身后。
踹膝,顶背,套脖,用力……
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反倒是乌达卜被套稳了脖子。这五石弓可不是浪得虚名,这弓弦自然也是狠厉之物。
不过三两息之间,乌达卜面色铁青,舌头外吐,双眼上翻,显然是活不得了。
下一刻,那条紧绷的弓弦因为用力过猛,竟是直接嵌入了乌达卜脖颈当中,又猛地一拽,居然就这么将他的首级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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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忠坐囚,其子救父心切,乃私联众军,得兵三千,挥入上京。为上所察,尽歼于南城。——《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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