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阴云散去,已经是次日的中午时分。
许是前一日攻城过于猛烈,折了不少人手,盗匪今天早晨并未发动进攻,而是将一部草草装饰起来的骑兵拉到城下溜了一圈,其中甚至还能看见几个骑着驴的。乱箭射死十来个,见盗匪纷纷退去,周军众人难得开怀大笑了一阵。
“老李太过操劳了,三日又日日上墙杀敌,大小伤口约莫也有十来处,早就累坏了!”
众人齐齐围在刚醒不久的李显诚床边,后者显然没搞懂情况,一脸茫然地就准备起身下床,被最近的庞越一把按了回去。
“战况如何了?”李显诚并未直接躺下,而是半靠在床头,急切冲众人问道。
“今日贼人还未攻城,但观其动态,应是午饭过后攻城。”昨日从泽州匆忙领兵赶到的柴迁沉声相对,“我从泽州带来了四千人,足以填补城中损失。昨晚在城内一招呼,又得两三千青壮……你们先前是没募兵吗?”
“非也!”庞越摆手示意李显诚不要开口,“好教世子知道,城中所剩三四万人,其实多是青壮。但此战过后,明年春耕之时,若是本地青壮不足,是要大大误了农事的!”
“若是阳城失守,哪里来的农事?”抱胸站立的杜杲冷哼一声,“小家子气,为将者就该思虑战事,而不是想着那些文人才要去想的善后事项!”
庞越被他这一呛,心中微恼,但昨晚就知道这人便是先前威风震震、去岁领数百骑兵将萧可晋逼退出去的那位杜杲杜子昕,战功没人家显赫,身份没人家高,就连军衔都差了好几级,便只能将堪堪要出口的脏话憋了回去:“说的在理……”
“盗匪聚众数万在此,这三日下来战损过重,恐有数千人之多。”庞越紧接着说道,“我军开战之初是两千五百余人,昨夜再查,刨去阵亡和重伤再难上阵的,也只剩下一千五百余,足足去了近半!”
尽管已经听过伤亡数字,但柴迁和杜杲仍旧是为这太过惨重的伤亡叹了口气。
要知道,此处周军虽不算精锐,但部分还是经历过这两年的北地战事的,更兼装备之精良、军纪之严整、士气之旺盛、坚守之信念,都是要远胜于盗匪杂兵的。但这几日盗匪攻势极猛,除了先前说到的流民之外,原先的土匪、山贼、马帮也纷至沓来,甚至还出现了身怀绝技的江湖草莽,以一人之力能敌十数人,让李庞二人颇受震动。
“盗匪下了命令,说是进了城后任其屠杀掳掠!”庞越摇了摇头,满脸愤怒之色,“也只能用这法子来激励那群狗杀才了!”
柴迁深以为然,略略颔首,随后说道:“我军依城而守,但贼兵甚众,更何况是单面作战。长久消磨下去,别说是年关了,就是上元节都能被磨没……更兼敌众我寡,死守不是办法,除了徒增伤亡外,端的是别无出路的。”
“世子认为,该当如何?”插不上话的李显诚见出了个空档,忙出言相询。
柴迁却不说话,只是将脑袋稍稍偏过。与其人四目相对的杜杲一时怔住,想起来时路上柴迁对自己说过的一条计策,登时反应过来,心中已然是骂将开来,表面上却还得装得深沉难明:“某有一计,或可一战而歼之。”
“何计?”庞越急急开口,面色焦虑,显然是渴求得紧了。
杜杲深吸了口气,看了一眼柴迁,得到后者的眼神示意后才沉声说道:“大开城门,丢城墙,将盗匪尽数放入城中……”
“不可!”李显诚还未听完,整个人直接坐直,用力过猛,被拉了个胸痛难忍,一时剧烈咳嗽起来,又牵扯到脸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一时场面十分滑稽。
“且听我说……”杜杲忍着不笑,“不是要弃城,是要让盗匪先进城来掳掠房屋。先让青壮后撤聚集到城东城南,我自领一部一两千人出外,待城中肆虐正甚,盗匪无心再战时,此间青壮爱乡之心更切,彼时由我军统率出战,必定士气大增,可一举将盗匪驱逐出城。”
“我领兵在外,等盗匪自顾不暇、难以从容离开时,再付以致命一击,溃其中军,教这群腌臜货尽数倒在此处,连年关都过不去!”
最后这句话,是杜杲被昨晚看到的惨烈景象给刺激而出的,颇带几分怒气,众人一时肃然,又纷纷火气上涌。
方才还有所怀疑的李显诚,此时也是垂首不言,脸色复杂,好似在做内心搏斗。
半晌,其人才缓缓抬头,朝着几人道:“我这身子,这两日恐怕也好不起来,城中战事,恐怕还麻烦各位了。”
李显诚素来稳重些,庞越更为激进,心中早就同意了这个看起来要命实则大有好处的法子。见前者答应,便也随口称末将谨遵世子军令,也让柴杜两人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故土在前,家乡父老在后,阳城本地的青壮男丁是绝对不会答应开门放盗匪进来的。于是乎,众人商议后决定还是将此事先隐瞒下去,周军兵卒是正经的军汉,行动举止唯上令是从,不用担心这群人临时逃跑或是叛变。但其中粗野汉子居多,个个大喇喇地不懂得管住嘴巴,便也不将这计策散播出去,只是传到了城中各个营正耳中不提。
就在众人匆忙准备好一部分事项时,本来已经缓步前进的贼军又复后撤回营,呼啦啦地弄出一片声响,让城墙上远望的几人都是迷惑不已。
不过贼人撤退,时间更加充裕了些,周军将官们准备的速度也能稍稍放缓,不至于那般急切了。
腊月二十八,城外数万盗匪欲攻而未攻。确认周围并无贼兵闲散小部队后,杜杲点骑兵二百,步兵八百,皆身着轻甲,簌簌地钻入城外雪地,以待次日的大战来临。而城中气氛愈发紧张,还有两日就是大年三十,满街奔走助力周军运转辎重的阳城青壮汉子,不知有多少会死在接下来几日的防守战当中,偏偏又无可避免,直教人生出无奈窒息之感,年味也愈发淡薄了些。
“老黄,你说咱能活下来吗?”
城北城墙上,一个样貌俊秀、身材却十分魁梧的青年军卒歪着脑袋,冲身边一同值守的老兵问道。
后者摇了摇头,张嘴哈出一口热气来:“俺也不知,俺的婆娘和孩子都送到泽州去了,那里有官老爷,有大周锐士,贼人再厉害,总不能将那里也攻破了去?至于阳城嘛,死守就是了……咱可没过过这么有趣的年关!”
青年兵卒啧了一声,被落下的一片雪花糊了眼,忙不迭地晃起头来:“你也是个怪人!打生打死的,如何有趣?年关本应该是团聚的才是!”
“人人都有想过的嘛!”老黄抖了抖身子,将覆盖了一片的雪渍抖落下来,“明日贼人应该就要来了,若是不赶在年关前破城,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日就该是决战了。你个娃娃,平素读书读得紧,身子也没落下操练。但你脑子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腹中有诗书,不该死在此处!”
“今日值守完了,告诉兵头一声,明日莫要将你排在城墙上,到城中辎重后勤那里去吧……”
青年兵卒显然是被激了一道,心中翻滚,说话也快了些:“老黄,你却是恁的不懂!文武之事,最后不都是要卖与帝王家?我读书考科举,若是中了也是去做官;我当兵打仗,若是守下了城池也是固卫国土,都是无妨的!”
“无妨,无妨……”老黄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娃娃俺见多了,前几日这里便死了一个,按年纪也才刚加冠吧?好好的一个小子,被贼人拦腰斩成两段,肠子都流出来了,那血出来时还是热的,冒着气儿呢,不一会儿就结冰了。那日他死得早些,尸首被盖住,后来挑选出来时都已经不成人样了……”
青年兵卒被他这话说得有些悚然,但心中激荡不减反增,此时也是朝前略略跨出一步,沉声喝道:“死国,可矣!”
“你们俩嘀嘀咕咕说啥呢?”
还未等青年兵卒豪气万丈,身后快步走来的值守队正便喝骂出口。
青年兵卒面色尴尬,一口豪言壮语卡在喉咙见,嘟囔了两声便又堪堪退了回来。
老黄见状,几乎被胡子掩盖住的嘴巴禁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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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与敌战,其将愚而不知变,可诱之以利。——《百战奇略·卷五·利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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